英國特務和俄國特務如兩尊天神,生死相搏,你來我往,攪得天地變色,宇宙沸騰。布拉霍夫生恐傷及毒蠍子,抓著甘托克就往牆外遠處的空曠地兒扔,兩人遠兜遠轉,越打越離草屋遠了。天昏日暗,悲風慘冽,側藏一旁的天保難以撐拒,給颶風掀飛,飛撞入土屋內,屋內也已是磚石粉屑簌簌亂墜,牆壁抖顫,宛如地震掀壞了屋基,就快要給大風淩遲碎割了去。天保摔進去撞壞的東西,相形之下,簡直不值一提。


    那床上的女人忽地朝外麵叫喚了幾句俄國話,布拉霍夫雖在劇鬥之中,天地大變,轟轟隆隆的巨聲裏,竟聽得清楚,立馬跳出戰圈,朗聲道:“印度鬼,真有兩下啊,此處狹促不好施展,敢不敢隨我來啊?”印度人桀桀銳笑,聲音竟蓋過了飛沙走石,驟然仰天長嘯,骨骼爆裂,劈劈啪啪山響,布拉霍夫一愕,不及迴神轉意,那甘托克已自身子四肢悉數拉長,四足扒地,轉目之間,變成了巨虎,張牙舞爪。


    這一番有道是: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


    天保暗道:“這番死也!”布拉霍夫卻隻是呆了一呆,頓了一頓,轉而神色寧定,忽地麵上筋肉扭曲,皮肉鼓脹隆起,大吼一聲,身子陡長,骨骼亦發出爆豆之聲,身上毛色越濃越密,不消片刻,嘴鼻相湊,四肢晃眼大如屋桷,昂昂藏藏,頂天立地突兀如椎。天保睜大雙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還生著眼睛:但見原還有鼻有眼的一個俄國人,瞬即變成了一頭碩大無朋的黑熊,毛色油亮,黑得逼人眼球,抖一抖颶風撲麵,吼一吼天搖地動!黑熊人立起來,彷如五層樓的大廈,遮天蔽日。天保驚愕至極,毛孔發麻,驀然想起這熊怪就是在織田宅子遇到的咬死朱斌侯、救走毒蠍子的怪物!


    一刹那之間,天保突然沉入思緒,一切天地倒轉的聲響,全都靜默;一切飛沙走石的撲朔迷離,悉數歸入黑暗,人神交征,物我兩忘。他心底一線空明,往事曆曆在目,仿佛幾點火星,燃成了連片的大火。天保進入了夢境,看到無數飛禽走獸,虎豹狼蟲,一忽兒成人,一忽兒化獸,光怪陸離,目接不暇。世界仿佛變成了琉璃,五光十色,庶幾暗沉,一片漆黑,天保就甚麽也不知道了。


    楊天保再睜眼之時,已是日落之後,天地昏黑,萬籟俱靜,彷如隔世。他晃動晃動腦袋,甩去頭痛,好不容易定神細瞧,朦朧裏似乎還是處身在破屋內,屋外冷冷清清,風吹草動,嗚嗚有響;隻不過屋內影影綽綽的,昏黃一片。比及他能清楚視物,卻見屋內點著蠟燭,白色的蠟燭一字兒擺開,羅列在一個盤腿的赤**人麵前,蠟燭下麵是草褥子,褥子下麵就是那張破床。


    燭光掩映,天保看這女子眼熟,而女子則口唇蠕蠕,念念有詞,天保一句也聽不懂。女人越念越大聲,此後語聲蓋過了風聲,天保耳畔充斥咒語,眼目卻已認出,這個哧溜精光的身子,竟然就是毒蠍子!天保脫口叫了她一聲,問道:“毒蠍子,你怎的一絲不掛,跟布拉霍夫搞甚麽調調呢?”毒蠍子似充耳不聞,閉目念詞,念到分際,其麵前一排蠟燭火頭忽地一漲,光焰如柱,室內通明,連屋外院子也照得亮如白晝了。天保給她的怪模怪樣唬住了,不敢再則聲,靜靜地看著她。但見女人身子越抖越烈,至後顛頭播腦,彷如風中的荒草,亂舞亂搖,天保暗自嘀咕:“這老毛子娘們兒中邪了,中邪了,這些洋鬼子都不是人,不是變老虎狗熊,就是發羊癲瘋!完了,完了,這世道完蛋光了!”


    晃蕩了老半天,沒完沒了,天保忍不住,挨近了幾步,想去碰碰她,弄醒了她好說話。不料正當天保湊近破床,手已伸出,尚未碰到毒蠍子,毒蠍子卻又起異樣。嚇得天保忙急縮手,但見毒蠍子不再晃動,端坐不動,雙目兀自緊閉,天保冷不防聞到一股腐臭之味。這臭味古怪至極,彷如他生來所曆一切臭氣聚合混淆,才會有這般臭法,甚且臭味自下而上,不斷往他鼻孔裏鑽。他不由自主,循著臭味,低頭一看,竟見毒蠍子身下草墊子變黑,賽如燒焦一般的光景,卻是無火自焦。變黑的草越來越多,不消片刻,毒蠍子盤起的雙腿下,黑色蔓延,彷如倒翻了墨汁瓶,黑色向四麵暈開。


    黑色的幹草之間,窸窸窣窣有許多蚋蟻蜂蠆之屬爬來爬去,見之令人作嘔,頭皮發麻;搔聲刺耳刮心,聽得天保牙根發酸,頭發皆豎,滿身起雞皮疙瘩。天保既想推醒她,又怕一推她就要觸動機關,反而累她去死了,心下略有不忍,猶豫不決。床下忽地傳來滴答滴答的水聲,天保忙翻下床去,往下一瞧,倒吸了口冷氣。但見黑色的雜草之間,滴滴答答淌下來一流流液汁,濃稠如粥,緩緩落地,臭味無風而濃鬱,正是那汁水裏散發出來的。天保自言自語道:“啊呀呀,這是甚鬼東西?”心裏疑神疑鬼,越發瘮得慌。


    天保這一天來,耳聞目睹,悉數是妖魔鬼怪,心神已亂,正在發懵,肩背上忽地感到有個手在撫摸,耳中忽地傳來毒蠍子的語聲,他心如落崖的石頭,急轉直下,噗通一聲,身子忽爾跌落床下。及至他再爬起來,趴迴床沿,毒蠍子已睜著一對兒妙目,佯作悒怏,兩點神水上下打量著天保。


    燭光之下,天保見她唇紅齒白,雙眸流光溢彩,皮膚如羊脂白玉,胸口雙峰起伏,勾魂攝魄,早已不再如前之麵黃皮瘦、老長驢臉的醜模樣了。天保暗道:“想是從前她用‘陀僧’土紙之類的易容物什,打濕塗臉,因而比之常人要麵黃肌瘦。想來她還用紗布、棉花、藥粉充填臉盤,塗滿了牛油水粉,弄得跟個長臉鬼似的,又醜陋又惡心。目下冷不防這麽一個漂亮臉蛋戳出來,乖乖不得了,叫人好生不適,忒不習慣呐!”他目光不敢逼視,慌忙趨避,毒蠍子卻已探首湊過來,輕聲在他耳畔低語,天保但覺她吹氣若蘭,芳香清新,竟似使他鼻子失靈,連草褥、床底的惡臭也給掩蓋住了去,一時聞不出來。


    天保雖聽不懂俄國女人的話,但其呢喃之態,兒女情長,豈能不解風情。往常天保見毒蠍子冷麵無情,內心裏不免抵拒生厭,此刻她做小嬌娘狀,鶯聲盈耳,天保聽得神魂顛倒,半邊骨頭早已酥了。


    再看那毒蠍子已如喝醉的海棠,白裏透紅,嬌豔欲滴,眼瞳裏光彩幾乎要流淌出來,天保舒服得連自己生不生骨頭都不曉得了。正在此刻,毒蠍子指力一吐,天保身上衣服彷如豆腐,嗤啦嗤啦,女人兩三下就扯光了他的蔽體衣衫。


    天保已婚配的人,料不到毒蠍子含苞未破,元紅尚在。事兒罷,天保一手搭在女人身上,做一頭偎著臉,來迴親了數口,愛煞至極。


    她俄語說:“男子都是心存不良的,真是這樣。嘻嘻,你好壞啊,人家還是處女呢!”她言之隨性,也不理會天保聽不聽得懂,純是情之所之,言之所關也。


    天保見之十相具足,風流無餘,雖因不會中國話,不能相談,卻眉目傳情,巧笑嫣然,美目顧盼之間,我見猶憐,不禁魂靈顛倒,心意癡迷。纏綿了一會兒,毒蠍子摟住天保的脖子,伸嘴親他,天保亦吻印相迎,兩人兩條舌,糾纏不休。


    天保自卡婕娜死後,再娶農佳麗,農佳麗雖是愛戀他,步步相依,還給他生了個娃,可天保卻走南闖北,馬不停蹄,連跟母子倆見麵也是難得之事。他新近又因大任在身,典守職責之下,狎妓風流,幹了壞事兒,心裏烙下了陰影。這陰影不知不覺地逼得他處處躲避佳麗,天保久曠之下,而今情動之處,便是看到水牛也是柳眉細眼了。遑論其時毒蠍子嬌媚絕倫,姿色非凡,天保因悔生愧,因愧生懼,心底對農佳麗的愧疚化為恐懼之後,情感無以為靠,此時便將愧疚也好、害怕也罷,統統發泄一場,漸次朦朧睡去。


    比及天明,二人相擁而眠,沉沉睡得香甜,破屋環堵蕭然,不能蔽風日,兩人渾不介懷,酣睡無已,似這一覺便不再醒來一般。正黑甜夢中,遙遙的忽有人長嘯之聲,嘯聲傳播甚遐,卻轉眼已邇。天保內力雄厚,先已自夢中驚醒,胡亂抓了件衣裳遮體,伸出脖子往外望去。但見兩個穿黑色長衫的人兀立在屋外,天保看清臉麵,卻是熟人,不禁大喜,招唿二人:“孫承誌,張承德,你們兩兄弟怎的來了?王大哥近來可好?”兩個黑衣人同時朝天保提了提頭上的帽子,鞠躬行禮。


    那個頭略高些的孫承誌迴道:“迴稟師伯知道,王大哥安好。王大哥說上迴您向他要人,他說讓咱們兄弟二人聽你差遣,這不我二人便相跟隨而來。昨日就來了,我們跟著您也去逸園看比賽了,見您騎老虎走了,我們不放心,跟著來了。可老虎奔得太快,我們找了一夜,方才找到您,天幸您安然無恙。”言下二人步入小屋。屋裏毒蠍子早已胡亂披衣起床,燒水沏茶,端了兩杯熱水給孫、張二人。


    原來這二人是上海斧頭幫王亞樵的得意門生,亦是黑衣會眾,向來辦事穩妥,算得王亞樵手下精銳。兩人亦出武林,孫承誌係董海川徒弟孫福全的兒子,還要叫楊天保為師伯,正是此理。他雖家學淵源,卻不學八卦拳,少小孤身背井離鄉,遠赴四川,拜在唐門,苦習暗器功夫,已得真傳。張焰龍在日,亦常獎掖他這個後進,很是器重賞識。


    天保又詳問王亞樵處的近況,二人先瞅瞅毒蠍子,天保擺手道:“不妨事,你們自管說,她不懂中國話的。”二人這才將王亞樵近況說了,無非是些與戴笠鬥智鬥勇的故事,天保聽王亞樵屢占上風,自是得意,很是欣慰。張承德喝了口水,問天保道:“哥哥找咱們來,盡管差遣,我們無有不遵。隻是,隻是不知要我們做甚,還請哥哥明示則個!”


    天保哈哈笑道:“承德啊,你啊,你啊,老樣子。哈哈,當初王大哥收你時,嫌你太過耿直,不想留你,我卻不以為然,力薦你入夥兒,目下看來,他手下最得力的,還是你啊,哈哈哈……”張承德一個大蒜鼻子,笑起來更是塌,一張大餅臉上,還有幾顆麻子,憨憨地謙遜道:“還須哥哥提點,還須哥哥磨練,此番既跟了哥哥,小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天保拍拍他肩胛,樂道:“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承誌、承德,你倆自小就在一塊兒,如今我要你們分開行事,你們行麽?”兩人麵麵相覷,不禁猶疑起來,畢竟孫承誌年長穩重,先說:“師伯,我跟承德相熟,叫您師伯似嫌拗口,還是叫哥哥吧。”天保笑道自然。孫承誌便問:“哥哥先告訴我們要幹啥吧,我們也好合計合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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