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保眼前漆黑,身子飄飄搖搖,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耳朵卻聽到嘩嘩的水聲,忽地雙腳著地,可地卻顛簸搖擺,隨水聲而上下。他發見自己站在一艘船上,麵前是海軍大炮,甲板船艙,依稀眼熟。船上惟他一人,他認出竟是“東乙”號商船!周匝到處是蘆葦蕩漾,沼澤連片,天保憶起這就是三江口的沼澤地,當初瞞天過海,自己選的,正是此地,令蘇俄軍隊看不到中國改裝駁船的影子。正在憧憬之間,忽聽嗡嗡之聲大作,這異聲是恁般耳熟,簡直就像是昨日剛聽到的。


    嗡嗡聲漸大,黑影裏驟然飛出無數蚊蚋,大大小小,五顏六色,有花足的、有體大逾黃豆的、有又小又黑像芝麻的、有腳長的、有體長的……令天保心有餘悸,一見就想逃。他想起大半個月前,日日夜夜與蘆葦蕩裏的蚊蟲、沼澤地裏的惡蛆苦鬥的情勢,比打俄國人,更艱難百倍,痛苦千倍。吸血的淵藪,造物主的仇恨,在那些躲避蘇俄人耳目的日子裏,肆意饕餮,幾乎將諸船上一眾兵弁的精血,吸了個幹淨。


    其時其刻,天保孑然一身,萬蟲麇集,全都往他頭麵手腳上撲,蚊子越飛越近,它們的頭臉及嘴上的細針,越來越大,越看越清晰,連黑夜也成了白晝,嗡嗡的翅膀,撲扇出無數黑壓壓蚊蚋的颶風,朝他卷來,卷來!!它們是天地造物主的幺魔,為得嚴懲血食之人類,它們前赴後繼,無所畏懼,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天保從未見過蚊蟲之多,鋪天蓋地,竟其比三江口那時的蚊子多上數倍!至後轟的一下,黑影罩上頭,天保心頭一恐,總算睜開眼來,眼前兀自一片昏暗,鼻子裏聞到濃重的惡臭,血腥臭混雜著屍體腐爛的異味。原來是噩夢一場,虛驚得汗水浸透了裏外衣衫,陰風一陣陣,冷得他牙關打戰,得得個不了。


    天保定了定神,才好不容易,分辨出身處一室,室內橫陳豎擱,盡是些老虎凳、站籠、釘床之類的刑具。而屋內寒冷徹骨,比野外還更冷些,天保身子凍得止不住地顫抖,牙關打顫,被炸爛的手雖已包紮,但一陣陣紮心般的疼,心頭一緊,但見室內別無出口,僅一扇有窺視窗口的小門,滿是黑斑,黑斑裏時不時有蛆蟲抬頭探腦、鑽進鑽出,看了惡心欲嘔。正在四顧彷徨,忽聽得小門外有人聲交談,聽來竟是直舌大嘴的東洋話,天保暗自嘀咕:“怎的叫東洋人給捉了?”


    一名東洋軍官模樣的鬼子,渾身裹在狐皮大氅裏,拖著長長的軍刀,麵目猙獰地推門進來,天保一眼便知是關東都督府的人。關東州係日本人搶占的遼東半島,其所轄師團名曰:“關東軍”,司令部就在不凍港旅順,常駐兵力一個師,師部在遼陽。其步騎工炮計六個團,五千之眾,分駐柳樹屯、旅順、遼陽、公主嶺、海城諸處。南滿鐵路及各支路之布防,鹹由之一肩所擔,包括旅順駐紮的日本重炮大隊、憲兵隊及沈陽、哈爾濱各處特務機關、特種部隊,統統隸屬關東軍麾下,其所部攏共不下萬人之精銳,乃東洋日本國軍中虎賁、日俄之戰勝利之師的遺種,名聲遐邇,寰球首屈一指,非同小可。


    黑衣會素仇洋鬼子,東洋人霸占南滿,自是會中幸存下來兄弟的眼中釘肉中刺。話說前年,國民黨共產黨相鬩,腥風血雨,北伐中斷,直至去年,方才重整旗鼓,接續北挺,摧枯拉朽般擊潰北洋軍閥。北伐軍由黑衣會眾拚盡性命,打下了堅實基礎,北洋軍閥早便給打怕了,望風而遁。北伐軍轉眼打到了北京,勢頭之猛,折服了山西閻錫山和“基督將軍”馮玉祥。蔣、馮、閻、桂係四家結盟,擁眾百萬,齊頭並進,鋒鏑所向,打得吳佩孚和孫傳芳以下諸軍閥部隊,一門星散,二十一天就直逼濟南城下。


    日本人的狗子軍閥給北伐軍打得痛了,其主子坐不住了,北伐軍又接踵而至,日本人親自上陣,阻遏北伐軍,野蠻幹涉。自1928年五月三日起,日軍包圍國民黨外交部駐濟南辦事處,將蔡公時及十六名隨員,割鼻剁耳,削成一根根人棍,再斃其殘命,毀屍滅跡,手段兇殘至極!


    未幾東洋鬼子殺性愈烈,竟在濟南城頭架起機關槍、大炮,屠殺中國人。長清無線電台裏的中國守軍,無一幸免。日本人未死一人,而屠殺中國軍民一千多人,史稱“五三慘案”。五三慘案的一個星期裏,關東軍就是屠殺中國人的主角,是以黑衣會尤為留心此獠,而黑衣會斥候之能天下一絕,日本人的軍力部署,在在皆逃不出黑衣會眾的耳目,因之天保一見便知,一看即明,正是這個道理。


    話休絮煩,且說那東洋矮子步入暗室,身後還跟著個穿皺巴巴棉襖的中國人,耀武揚威地朝天保吼道:“你是共產黨,罪大惡極,快快把同夥兒是誰,老實交代,否則小心皮肉吃苦!”天保勃然變色,大罵道:“直娘賊的,誰說老子是共黨?老子是東北江防艦隊的,老子在‘江亨’艦上聽差,啥,啥時候又成了共黨了?”話音未落,那日本軍官忽地說起腔正字圓的中國話來:“你也莫賴賬,我們大日本帝國的情報不會錯,你是東北海軍,可也是共產黨!你現在抵賴,也是枉然,還是請閣下好好配合,才是活命的上策。嘻嘻嘻……”


    天保“呸”的朝鬼子麵上就是一口濃痰,吧唧正吐在他的鼻梁上,那中國通事忙急叫:“好你個找死的畜生,看我不抽你的筋,扒你的皮!”言下就揎臂捋袖,跨步上來要打,那日本子笑著拉住他,伸手將鼻子上的痰液抹在白手套裏,說道:“無妨,無妨,你把這位英雄鬆了綁,我們慢慢說話。”通事聞言,麵上神色頓時一變,笑嘻嘻地來給天保解開身上五花的大綁,叫人端了兩把椅子,分別讓二人麵對麵坐下。


    天保老實不客氣,一屁股坐下,鬆動鬆動臂腕的筋骨,不耐煩地說:“你們想要甚麽?有屁快放,老子可不耐煩,你這般平白無端地綁人,算是哪門子道理?”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東洋人竟一時有些猶疑,緩緩地道:“你是給炸彈炸暈的,你知道吧?”天保順杆子道:“嗯,嗯,對啊,我還納悶哩,怎的好端端坐著車,就橫來一顆稀奇古怪的炸彈,必是你們不安好心,存心故意要誣賴好人的!”


    東洋人心底更且吃不準了,麵上卻不動聲色,目光炯炯盯著天保,接口:“車上的警察接得一封密信,哦,其實不過是用飛刀釘在車廂內的一張紙條子。上麵說有個共產黨,就是你這打扮,在車上放炸彈。乘警趕到你們那節車廂裏,沒死的人全都一口咬定,是你放的炸彈,你還有甚話講?經檢查案發現場,爆炸物係裝了電石的羊脂瓶兌水,這種下三濫的窮鬼手法,隻有蘇聯的特務愛用,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想抵賴不成?”


    天保心思細密,已然迴過神來,心下暗道:“聽這廝所言,與我遇到的情勢吻合,看來事出之因,絕不會假,想是有人陷害老子!目刻先且相機脫身,再尋根源。”當下實話實說:“他媽的,炸彈爆炸不假,可那炸彈是有人從車頂丟下來,就想要老子的命的,奶奶的,老子也真倒了八輩子的血黴了,怎的有人還巴巴的要我這麽個大頭兵的小命兒!”


    日本人得步進步:“哈哈,一點兒沒錯啊,你隻是個士兵,為什麽要炸你呢?老實交代吧,你是共產黨的頭目吧?說說,說說,你的手下還有誰?”天保渾不將東洋矮子放在眼裏,陷入了自己的思緒裏:“看來那炸彈確係蘇俄的手法,衝著我來的蘇俄,想來定是毒蠍子一夥兒,用的炸彈也算定炸不死我,顯然是想迫我落入東洋人手裏,好借刀殺人。看來毒蠍子她們留了暗哨一路盯我至此,啊呀,毒蠍子她們果然在設法報複我,我得想法脫身,盡速趕迴上海,讓吳先生和佳麗他們躲避。”


    日本人不聽他說話,有些坐不住了,將佩刀拄在地上,雙手扶著長長的刀柄,在地上頓了頓,地板叮叮有聲,天保一愕,不料這密室以鐵為底,聽來甚是詭異。那中國通事陰測測地催:“快說,快說出來吧,這裏與世隔絕,你是逃不脫的!哼哼,這裏鐵壁外皆是寒冰,我們不須費力,隻須留你在此多呆半個時辰,你就凍死了,你若慢吞吞的,遲延的隻是你的命。”白色的氣霧從中國通事的嘴裏噴在他臉上,一鼻子的惡臭,天保任他咆哮,暗自丹田運氣,差幸內力未損,心裏有了計較,順便閉目不動。


    日本人熬不住,雙眉一軒,低低罵了聲:“八嘎!”站起來就要走,不料天保突然暴起,一招龍爪手,“蒼龍撫月”,電閃般捏住東洋人的後頸,將之一摁到地。日本人料不到一個東北軍服色的大頭兵武功卓絕,因爾先前也沒想到要給天保戴個手銬,此時來不及迴神,睒眼之間已被製住。那通譯駭然尖叫,鐵門嗙地給推開,兩個身穿黃呢子軍裝的關東軍,戳著兩杆三八式步槍,槍口覷準了天保。說時遲,那時快,天保瞬間已封了東洋軍官的穴道,東洋人在他手上如同一塊爛木板,天保抬手將之擋在身前,繼而勻出未炸傷的好手一伸,逕去拿通譯。


    那中國漢奸腿腳倒便給,嗷嗷叫喚著,撒腿就要往門外跑,門口狹小,三人擠擠挨挨,互相推掇起來,兩名關東軍視線給擋了個嚴實。他們急用槍管攆打通事,而天保乘機頂著軍官,挨至兩兵麵前,幾乎鼻尖相抵。五人瞬即擠作一團,天保內力到處,非同小可,但聽他大喝一聲,將四人像推磨般,硬生生骨骼擠碎。三個東洋人一個中國人,軟塌塌死作一處,身子裏骨骼盡裂,四團肉耷在門框上,慢慢萎頓。


    天保也不去管死屍如何歪倒,徑自跨出小鐵門,外麵竟是一條山洞隧道,及一人身高,洞頂離頭頂不過三寸距離。看看別無出路,他疾步沿山洞往前奔突,洞內每隔二十步,就有一盞電燈照明,洞壁怪石嶙峋,他一口氣不停,七高八低地也奔了有小半個時辰,方才望見前方有微弱的光亮。


    及至捱至洞口,夜色裏雪色反光,雖墨汁般的天空裏,並無月光,卻也微微能辨別腳下路徑。洞口又是兩名關東軍看守,天保探頭之際,兩兵竟自閉目倚靠在洞口石頭上,唿嚕作響。天保想也不想,八卦掌法發威,將二兵打得當場氣絕,一個頭碎;一個胸腔凹癟,連夢都沒醒,就嗚唿哀哉,伏惟尚饗了。


    天保殺了二人,正要拔腳,忽地心裏一動,計上心來,迴身將兩具屍首拖至山洞裏藏好,扒了一個兵的衣衫,自己穿了,大搖大擺,走了出來。夜色漆黑,他也難辨東西,隻是撿沒人的地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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