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日下來,毫無所獲,其時戰雲已現,同江城城防戒嚴已久,出了人命案,又有可疑人物,警力、軍力自是全力以赴,可即令將全城家家戶戶牆角旮旯全摸了個遍,也絕無蛛絲馬跡,確料這班鬼鬼祟祟的人物,悉數逃之夭夭了。天保經此沒頭沒腦的一檔子,自將布拉霍夫的話當鬼言,不放在心上,擱置了一邊兒去。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忽忽數月,轉眼就翻過了,天保學已有成,艦艇上的瑣務、手法、規矩,樣樣式式爛熟於胸,過了年關,就是己巳新年。沈成章邀天保在家過年,一家歡融,天保倒也過得愉快。


    民國一十八年的春雪融得早,中國內戰少歇,人們欣然迎來一個和暖的好年景,雖有蘇俄大軍黑雲壓城,磨刀霍霍、虎視眈眈,卻也難擋舉國同慶統一之喜。這世上的人們,走路頭上搭了竹竿,晾著小孩的開襠褲;櫃台上的玻璃缸中盛著“參須露酒“;這一家的擴音機裏唱著梅蘭芳;那一家的無線電裏賣著癩疥瘡藥;走到“太白遺風“的招牌底下打點料酒……雖然時光極短暫,可是這一年,天保卻是終生難忘的一年。


    這日放假,楊天保一早至澡堂子洗澡刮麵理發,弄得個裏外清爽,迴去之時,才走出澡堂子,劈麵就撞著一人。兩人撞了個滿懷,分開定睛一瞧,天保心裏一個“咯噔”,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布拉霍夫領他去見的三個人中的仁丹胡子青年。楊天保脫口道:“是你!”青年忙伸手捂住他嘴,將他拉至一邊背人處,耳語道:“楊英雄莫驚,晚生這是來請英雄到敝處,盤恆耍子去的,請您賞臉兒。”


    楊天保錯愕難以言宣,一時不知說甚好,盯著他皺眉撅唇,委決不下。正猶豫之間,不知何時,仁丹胡子背後忽地轉出那天那個坐在桌對麵的俄羅斯娘們兒,一身皮裝,英氣逼人,伸手在天保麵前一晃,天保又自天旋地轉,昏倒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天保再睜眼看,卻已身處一間小房間裏,陳設皆係俄國式樣,房裏空無別人。天保憶起前事,勃然大怒,跳起身來,逕奔向門,扭鎖才知,門已由人在外反鎖。他暴跳如雷,脫口爆吼:“直娘賊,你們究竟想要做甚?把老子當猴兒耍麽?老子甚麽場麵沒見過,何懼爾等鼠輩!有膽量的,還不快快現身!”他的怒吼聲如石沉大海,杳無迴音,他一口怨氣無處宣泄,舉拳往門上一通一通地擂門,砸至十數記,將心一橫,破門而出。


    出門即尋出路,但見身處偌大的一棟上下兩層的洋房裏,房間在樓上,他快步緣樓梯跑下,大門亦有鐵索緊鎖。這般桎梏,怎放在天保眼裏,大踏步上去,手上一拗,手臂粗的鐵鎖鏈,應手而斷,彷如捏天津十八街的脆麻花也似。


    推門便是一股冷空氣撲麵,天保一足方跨出門檻,斜刺裏五輪八光左右兩點神水湛放精光,對著他麵門射來,卻是一對灰色的眼睛。天保應變奇速,多次三番著這奪魂攝魄的鬼眼的道兒,已自知道厲害,不敢怠慢,弓腰矮身,旋步移形,避開女人目光。不等身子迴直,右拳“青龍獻爪追風炮”,直搗女人下巴。俄國女人竟有武藝在身,步法輕盈,倏然挫步,側頭避開,左臂一沉,倏地翻上,往他腰眼裏擊去。天保右腳飛出,踢她胸口,她右手疾伸,托在他踢高的右腿膝彎之中,乘勢一送,向外推了出去。


    天保仰麵便跌,總算他身手敏捷,右手在地下一撐,已然躍起,雖沒跌了個仰八叉,卻已脹得滿臉通紅。他敗而不餒,一股狠勁兒湧上來,不依不饒,踏步近前,雙拳迴環,又是一招“猛虎撲食飛雲炮”,雙拳齊上,眼看就要將女人腰肋夾住,不料那女子比泥鰍還滑溜,在拳頭將及未至的瞬間,唿的身子橫移五寸,堪堪跳出天保雙拳罩定之範圍。


    少林十炮一發難收,天保雙拳連打,漫天翻飛,拳影如雨,鋪天蓋地,罩定女人身上十八處大穴,正是馳名天下的“白鶴亮翅連環炮”!俄國女人身材結實,身法卻快,每一拳都擦著她汗毛,一一閃過。及至天保將“獅子張口開路炮”打她“膻中穴”,換至“金托滾背翻身炮”打背心“陽綱穴”、“白蛇吐信地雷炮”攻下三路,拳在下盤,俄國女子忽地乘隙出拳,拳風唿唿,逕打天保麵門。天保忙架還迎,“鴻燕斜翅衝天炮”,一飛衝天,連消帶打,鐵拳自下而上,彷如一顆炮彈,與女人的拳頭相撞。兩人雙拳一敵,各自震開兩尺,天保背抵大門,女人卻撞在背後趕來的仁丹胡子身上,兩人跌作一團。


    說來話長,實則交手僅僅一瞬間,仁丹胡子尚未迴過神來,手忙腳亂,似乎捏著女人哪裏,女人嬌叱一聲,“啪”的在青年臉上甩了一個耳括子,打得臉頰腫起老高。女人飛身彈起,朝天保嘰裏咕嚕說起了俄語,天保一臉茫然,怒意未消,喝問:“兀那婆娘,你們到底是甚麽路數,三番四次對我施法,老子著了你的道兒,豈肯幹休!適才不算,來,來,來,咱們再打過!”仁丹胡子忙捂著麵孔爬起來,撲在天保身上,拉住了他的架勢,連連賠笑道:“英雄息怒,英雄息怒,我等仰慕英雄,又素未與英雄謀麵,因之施法調查你的底細,事情水落石出,您不是各路1(注釋1:東北土話,各路意思是不合群、不是同夥兒、不是一路的。)人,真是咱們的自己人!唉,真叫‘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誤會誤會,冒犯之至。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且請英雄隱忍一時,容咱們進屋詳談,息怒,息怒,請請請。”


    天保察言觀色,已猜著一二分,心裏一喜,麵上兀自板著,甩開他手,不肯返入。俄國女子道他嗜好女色,改顏換容,嬌笑憨然,上來抱住天保又是親又是吻,弄得天保一臉口水。女人將豐腴的身子在天保身上挨挨擦擦,天保也不露聲色,佯裝中彀,方才氣鼓鼓地隨他倆迴屋。三人快步走到大廳後,轉彎抹角,來至一堵牆壁前,女人往牆壁上摸來摸去,那好端端的粉牆,忽地軋軋旋轉起來,開出一道暗石階。


    女人一馬當先,仁丹胡子把天保讓在身前,三人緣石階而下。地窖內一星半點光也沒有,漆黑一團,女人摸出一個打火機,啪的照亮,一光如豆,隻看得到石階,四圍還是黑漆漆難見景致。天保跟著女子走了約摸五十來步,女人忽地停下,麵前驀然一亮,卻是又開一扇小門。門裏房間空空蕩蕩,正中間隻有一張四方木桌,桌上一燈如豆,桌邊坐著巨人布拉霍夫和那個已經見過的西裝中年男子。天保訝然道:“咦,是你們啊,怎的又聚到一起啦?我還當你們早就遠走高飛了哩!”布拉霍夫哈哈大笑,聲震得屋內亂顫,站起來一把抱住天保,將之重重地按到身邊的凳子上坐下,連說:“想死我啦,好兄弟,想死我啦!”


    天保故作怒色道:“你們究係何人?為甚鬼鬼祟祟,就是不幹明白事兒呢?”布拉霍夫賠笑道:“兄弟息怒,咱們既當你是兄弟,自然要查清你的底細,方才好交心哩。”天保明知故問:“你們察出來我有甚底細,不可告人,見不得人?倒要請教!”布拉霍夫中文不佳,一時語塞,隻得咧嘴傻笑,那中年男子仍是一身筆挺西裝,手裏拿著個煙鬥,唿唿抽煙,此時接口道:“楊先生難道不是共產黨麽?”天保聞言故意瞠目盯著那中年人,啞口無言。


    仁丹胡子涎著臉賠笑:“楊先生,莫生氣,這位老爹說話向來要嗆死人的,且容我來介紹下,這位老爹代號‘鸚哥’,嘴巴損點兒,最是惱人,心倒不壞;這位小姐代號‘毒蠍子’,本領很大,乃克格勃裏一等一的高手,也是蘇聯情報組織的創始人之一。我叫時賽戴,請先生多多提點。”鸚哥冷然插嘴:“江湖上人都道你時賽戴心狠手辣,比戴笠還能耐,因此有此雅號,楊先生可莫給他這小滑頭的模樣給誑了去。”


    天保不苟言笑,問道:“你們是蘇俄的間諜,此來想做甚?我雖是共產黨不假,可並非你們蘇俄的共黨,與我不相幹的事情,恕不奉陪!”時賽戴一本正經地迴答:“好,先生果然快人快語,實不相瞞,我等此來滿洲之行,就是要打探張學良的軍情虛實。沈鴻烈海軍裏頭,咱們苦無內線,先生既自承共產黨,咱們同氣連枝,就該聯手協作,因此想請先生幫忙則個。”天保冷然道:“胡扯甚麽呀,我不過是他帳下小小的大頭兵,有何能為,軍機重地,我豈好探虛實?再說了,我能看見知道的,都在明麵兒上擺著,你們也絕不會不曉得,如此大費周章地把我弄來,你們可是打錯了算盤嘍!”


    美孚燈的燈焰突突地跳,跳一跳便小一些,俄國白女一看果然隻有半肚子油,就把它加得滿滿的。燈焰四周有很大的一圈暈,這暈在抖動,抖一下就好像會大一點兒,有些金色和銀色的星星在暈圈兒裏麵飛。


    許久,燈焰又沒有暈了,那女人加完油,便時時讓布拉霍夫將天保言語翻譯給她聽,聞至此節,忙朝天保說了一通,布拉霍夫翻譯道:“‘毒蠍子’是我們的頭兒,她說她都打聽清楚了,你是沈鴻烈千裏迢迢請來的救兵,隻是不知他堂堂一個奉係軍閥,為何與你這個小小共產黨有瓜葛?但由此一端,你跟他的關係,絕非一般。閣下也不用隱瞞了,咱們都是共產一脈,莫要嫌隙隔閡了,反讓外人嗤笑,我們都已露了底,你可不能耍賴!”天保聽他話說得硬朗,知道處此情勢,不由得他不讓步。適才與俄國女人一戰,天保已知深淺,單單女人與之單挑,兩人也是半斤八兩,遑論其餘三人手底下功夫,諒來不差,他想要全身而退,已是千難萬難。


    天保環顧四周,沉吟良久,長歎一聲:“唉,也罷,我若幫你們,我有甚好處?”布拉霍夫聞言大喜,哈哈狂笑,將右手攤開,但見一手的鐵屑,隻留一個刀柄,原來他適才手裏暗藏匕首,隻待天保略有不諧,當場就要取了他性命,此刻天保屈服,他竟將匕首捏碎,攤開手掌,以之明示坦誠之意。


    這麽一來,非但天保倒吸了口冷氣,驚歎其內力深厚,就是在坐的幾個人,無不拍手讚譽,佩服之至。“毒蠍子”聽布拉霍夫翻譯了天保的問話,俄語相答,布拉霍夫譯道:“隻要你將三江口奉係海軍的一舉一動,統統時刻告訴我們,遠在上海的這兩個人,定規生活安康安全快活的。”言下,他摸出兩張照片,翻過來移至天保鼻子下,天保一看,眉頭一鎖,列位,你們道是何人?那照片裏分明就是上海的吳虯吳先生,還有一個是上海虹口精武會館的大小姐農佳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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