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李、範三人之中,範恩伯受傷相對最輕,隔日便蘇醒了,醒來後吃了些食物,就來幫著華醫生打下手,因此才救下了不少人的性命。人們爭相打聽,備問根由,範恩伯大略說了,眾心恐駭,難以言表,震懾股栗。


    越一日,李東龍也醒過來,諸多傷口鹹上了生肌拔毒的藥,綁裹了繃帶,諒無大礙,將養得一月可愈。唯獨張平安,身子給咬斷,傷情嚴重,且連日耗竭,汗流如洗,血將流幹,已然油盡燈枯,臉如金紙,日瘦一日,奄奄一息,眼見是命不長久。


    數月來,華醫生寸步不離,日夕診視,參苓雜進,龜鹿齊投,用遍班龍等續命妙藥,針黹藥石,輸氣推拿,全都使過,未見大的起效。張平安渾身裹纏得象木乃伊,卻沉沉昏迷未醒,而春天的腳步已至。


    先時村民們將抓獲的母熊人痛笞千萬鞭,已使之飽受箠楚之苦,又往它身上淋上熱水,經數九寒風一吹,轉眼僵凍,結冰若鎧。村民恨其兇殘,念及血仇,在其冰衣之上又潑上水,隨潑隨凍,怪物身周竟然結起了一具大冰槨,彷如琥珀裏的蚊蚋,張牙舞爪卻動彈不得。比及開春,大夥兒商量著如何處置怪物,其間一些善心的人,見了冰棺裏老婆子瘦骨伶仃的模樣,還是動了惻隱之心,意思說放了怪物。無如大半人銜冤已深,恨入骨髓,憤懣難平,天天喊著要抽它的筋剝它的皮。


    還是範恩伯說得平心靜氣:“大夥兒也先莫急,眼看天氣轉暖了,賊廝鳥的冰塊就要化了,若看它老病支離的模樣,動了惻隱,就會冒縱虎歸山的兇險。它若再來吃人,豈不是又要死人!它們殺了咱們那麽多村民,此仇也不興那麽容易就饒過了。依我看,咱們先拿鐵釘釘死了老妖婆的琵琶骨,再慢慢作區處。”村民想來不錯,如此留有餘地,又不致降不住怪物而讓它跑了,再生荼毒和殺戮。大夥兒都讚成此議,各自分頭幹活,打鐵煉釘,配上鎖鏈。待冰塊消融,由範恩伯指教,孔武有力的男丁們將兩尺長的大鐵釘,插入老婆子的琵琶骨,痛得老婆子昏死過去。鮮血飛濺,場麵血腥之極,不少圍觀的村民不忍再看,掩麵迴避。


    過了一日,老婆子痛醒過來,朝四空破口大罵,想起當初一家四口平安度日,雖不免人肉吃得少,肚子容易饑餓,但隱居深山,日子過得悠然自得,逍遙快活。四人相依為命,親情溫暖,其樂融融,想起因一念食欲之貪,竟其奔波了大半年,苦熬寒苦荒蕪之境不說,還搭上了丈夫兒子和孫女的性命。如今落得自己孤苦伶仃,身背枷鎖,背插鋼釘,苦不堪言,越想越苦,越想越氣,情不自禁,嚎啕了一宿。負責看守的獵戶薰蕕不同器而藏,離開它遠遠而坐,聽得戚聲不禁毛骨悚然。


    翌日那個看守將妖婆的苦情告訴了大夥兒,不少善心的婦女吵著要放了它,其他人則極力反對,兩造各執一詞,爭吵了起來。鬧聲驚動了範恩伯,推門出來,聽了大夥兒的話,沉吟了良久,走到老婆子麵前,眾人跟在後麵,聽他們如何對答。範恩伯推醒哭累睡著的婆子,雙臂抱拳,問道:“老豬狗,我問你,你一家四口,現今隻剩下了你孤家一人,覺得好受麽?”老婆子嫌惡地朝他吐了口老痰,範恩伯側頭避過,滿麵嚴霜,冷冷地看著這個血肉模糊的老東西。


    老婆子破口大罵:“要殺要剮,你們盡管在老娘身上招唿,囉嗦個屁呐!”一麵罵,一麵口噴如霧,唾沫星子如雨般朝範恩伯臉上飛濺。範恩伯一抹臉,依舊不急不慢地說:“你現在生死操於我手,嘴再硬也是枉然,若你真想早些去會你的家人,我便成全你!”他這般語氣聲調,冷冷地說來,比聲色俱厲,更見殺意。老太婆不禁眼目一定,啞口無言,心頭咚咚亂跳,氣為之奪。範恩伯何等眼力,一看便知它尚有活念,便繼續道:“天下萬物,螻蟻尚且貪生,誰不惜命?你們這些妖怪,殘殺無辜人命,罪惡滔天,若非念你一家喪盡,孤苦伶仃,我早便將你挫骨揚灰。”


    老婆子似聽出他說話榫頭鬆動,有活它性命之意,便自沉靜地聆聽,不作一聲。範恩伯轉身與村民們商量了一番,迴轉來說:“我們村裏人都是善良的人,就算你殺害了許多他們的親朋,他們還是想饒你一命,隻要你能發誓從此不再來襲擾,我們就放了你!”老婆子聽得呆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此輕易便放了它,實在是如在夢裏,一時之間,它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張口結舌。在場的人無不緊張地不出一聲,麵麵相覷,丘其村民一心想對方發誓承諾不再侵犯他們,以求息事寧人,範恩伯自知要看押怪物,也是有諸多困難,不如因此擠兌得它铩羽而歸,以保太平。


    及至婆子醒過茬來,方才顫聲道:“此話當真?”這多半年來的辛勞和肉體傷痛,已弄得它噤若寒蟬,本已無望,如今有一線轉機,怎不令之驚心!範恩伯不動聲色,聲冷如錐地說:“絕不反悔,但若你再敢來騷擾我們,想我也不會放過你!”婆子頷首道:“好,一言為定!老身再也不來就是了,你們給我鬆開這身牢什子!”範道:“空口無憑,我憑甚信你?人命關天,豈可兒戲?”老婆子不耐煩道:“那依你該怎的?快說出來,別婆婆媽媽的!”範道:“你們這些怪物作孽多端,饒你一命,你豈可再肆為惡?你琵琶骨上的鋼釘不能去掉,就以這鋼釘為記,否則絕不饒你,當場就把你燒死嘍!你鋼釘不除,無法變化,也就再難傷人,這也是為你好。常言道得好:‘得意不宜再往。’從今以後,你若痛改前非,自食其力,本分做人,也算是給你自己積德。”


    老婆子臉上肌肉抽搐,整張臉扭曲得歪了過來,自痛鋼釘之苦,但立刻一皺眉一咬牙,點頭答應。範恩伯聽它答允,走上五步,伸手握住綁縛的鐵鏈,內力到處,喀喀兩聲,應手而斷。那鐵鏈粗如臂膀,範恩伯卻舉重若輕,徒手拗斷,這一手漂亮至極,圍觀者紛紛驚歎拍手歡唿。鐵鏈一鬆,老婆子從木樁上墜下地來,好一陣喘息,方才爬起來,也不說話,轉身即走。走出很遠,歡唿雀躍的熱鬧噪雜,依舊響徹耳邊,老婆子伶仃的影子,越來越渺,卻越發的蒼涼淒愴。


    放走母熊人後,又過了兩個月,老婆子果然沒有再來,風平浪靜,這日範恩伯又去華大夫家,探視張平安。一進屋子,丘其老醫生就是一副樂滋滋的樣子,將他迎入。範恩伯問道:“華博斯特大夫,有啥喜事兒麽?看您樂嗬嗬的,說來聽聽,張大哥還好吧?”話音未落,範恩伯見床榻上的張平安眼睛朝他眨巴眨巴的,驚喜道:“啊呀,張大哥,你醒啦!天可憐見,天可憐見呐!”華醫生在側笑嗬嗬地說:“今天早上張先生醒的,他說別驚動你們,讓你們好好休息,因此才沒去通知你們。”範恩伯道:“無妨,無妨,大哥,大夫,你們且等等,我去叫李東龍來!”話音未落,他已竄出屋去,轉眼就拉著李東龍迴來。兄弟仨抱頭痛哭了一場,如隔世做人,唏噓不已。


    說著話時刻易過,轉眼晌午,華神醫開上午飯,大夥兒也不客氣,吃喝起來。範恩伯將釋放母熊的事情說了,張平安欣然讚賞兄弟仁義,處置得當,思慮周詳。四人說到高興處,把酒言歡,好一陣快活,吃的雖是粗茶淡飯、冷麵包,卻滿房間的春意融融,令人流連忘返。李東龍喝了一杯當地的燒酒,問平安道:“大哥就住下來別走了吧。”張平安搖頭道:“我來俄羅斯本是要尋找手下的弟兄和我的拙荊,目下還無音訊,我還得去找。”華博斯特卻潑冷水道:“張先生如此太過勉強啦,怪物咬斷先生的身子,雖然已愈合,但先生的筋骨已殘,說實話不好聽,可是先生已再也使不出力啦,武功更是已然廢去,怎可再行險呢?”張平安頷首道:“人生來生老病死,總有不行的那一刻,但是即令身子殘廢,我也要去把他們找迴來!我有救護之責,已然失責,不可任其客死他鄉,我要找他們迴來!”


    範恩伯鄭重地問華大夫:“難道真的就無法恢複大哥的武功了麽?”華博斯特搖頭太息,惋惜地說:“恩伯啊,這數月你不離左右,你也是通醫理的,我還是往好處說的,若張先生不注意歇息,勞累加重,病情亦會加重,到時候,恐怕會全身癱瘓。”範恩伯確知華大夫所言非虛,暗自神傷,低頭不語。李東龍忽道:“小弟家傳有些點穴的法門,於打通經脈,確有奇效,隻不知對哥哥的傷是否湊效,小弟甚是首鼠兩難。”張平安聞言大喜,忙道:“賢弟盡管在我身上試試,愚兄此時已是廢人,還能壞到哪裏去?賢弟的家傳定是神奇靈驗的,否則賢弟也不會推崇。來吧,來吧,不試一試,焉知湊不湊效哩?”


    華大夫聽說李東龍的家傳,也心癢難搔,見獵心喜,極想一睹其手法效驗,遂攛掇道:“你且試手,若有差池,我自有法子彌縫!”李東龍聽他語氣,信心十足,膽氣一壯,當下教範恩伯將張平安身子扶正,盤膝床上,五心朝天,對平安諄諄囑道:“待會兒我出指之時,大哥無論身上是痛、是癢、是冷還是熱,都不可亂動,一定要定住心神,全身放鬆。萬萬大意不得,否則你我均受其害,很可能一齊走火入魔!”


    平安是行家裏手,一點即透,當下調勻唿吸,放鬆周身肌肉。李東龍亦盤膝坐對麵坐在平安麵前一臂之處,凝神片刻,倏然出指,疾點在“膻中穴”之上,張平安忽感全身氣湧,似欲騰空而起;旋即“中脘穴”、“丹田”、“氣海”一條直線而下,直至“會**”而止,上湧之氣登時如一桶清水注下,皮膚為之起栗。


    東龍調息有頃,忽然食指如劍橫空,從平安“尾閭穴”沿督脈而上,直至頭頂“百會穴”,一一點來,認穴又快又準,張平安登即身如墜火爐中,煎熬難忍。不移時,李東龍又雙指齊出,一點眉間“祖竅穴”,一點喉中“廉泉穴”,督脈之氣遂從巔頂而下,自“祖竅”、“人中”而入口,經舌心下“廉泉”,直降十二重樓,匯於“膻中”,迴歸丹田。此刻平安方感滿口甘泉,遍身清涼,說不出的酣適,還道行功已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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