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安昏迷了四天,經俄國醫生輸血搶救,總算在第四天半夜四更的時候醒轉來。他睜開眼就見白牆白頂白被褥,自己手上臉上給插了無數的管子,身上疼痛至極,痛不欲生。他忍不住微微哼了兩聲,一個聲音忽地響起在耳邊:“你醒啦?”平安身子極為虛弱,斷斷續續地好不容易問出來:“這……是在哪裏?”


    “在醫院裏,你受了很重的傷,你還記得受傷之前的事情麽?”平安艱難地轉頭,才看到一個俄國青年軍人坐在床邊,他並不認識。


    張平安努力定了定神,微弱地說:“那個怪物,頭突然爆炸了,我眼前一黑,就甚麽也不知道了……”


    “對,沒錯,是我們的人把你從地獄裏救了出來,你已經昏迷了四天四夜,你傷得很嚴重。現在覺得還能說話嗎?若不行,我改天再來,你先休息。”


    平安想說甚麽,卻頭腦忽地一陣暈眩,竟然又昏迷了過去。他再醒來已是隔天的傍晚,這迴沒看到身邊有人。他發覺自己給關在一間單人病房,心裏感到有些寂寞,甚是擔憂同伴的下落。護士來給他換藥瓶的時候,他就讓護士叫那個俄國人來。俄國人一來,他就打聽同伴的下落,俄國人如實以告。平安聽了唏噓不已,不由得怒從心頭起,質問俄國人:“那鬼東西到底是個甚麽?山怎生變成了巨人?它是不是你們俄國人引來中國的災禍?害得我們這裏不太平!”


    俄國人薄薄的嘴唇撅了一撅,搖頭道:“關於這段記憶,請閣下務必保密,此事不宜為外人得知,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造成動亂。”張平安說:“若要我不泄露,你們得告訴我底細,我和我的兄弟們以及死去的那些中國人不能白死,我得知道他們是為了啥死的!”俄國人欠了欠身子,抱歉道:“此是國家機密,恕難相告。”


    張平安勃然變色,一頭咳嗽,一頭吼道:“你們這叫草菅人命!咱們沒頭沒腦地死人,你們卻假撇清!還有沒有人心了?難不成真是你們引來的禍孼?”俄國人卻說:“很遺憾,我們的人死得更多,去老鐵山的俄國軍隊一個旅全部死了。三艘戰列鐵甲艦沉沒,六艘給大石頭打傷,一時半會兒也修不好。死了將近一千名大俄羅斯海軍特戰士兵,連我父親的老部下也死了,他是此事的指揮者!我們大俄羅斯帝國損失最為慘重,我們也很痛心,也想一吐為快。可惜這是國家秘密,我們保密也是為了你們好,絕非我們帶來的災難。”張平安搖頭,上氣不接下氣道:“你這般說法,端的沒有人性,我們懵然不知,卻白白死了幾個好弟兄,其餘還有五個人重傷致殘!非但我兄弟永訣,傷心痛苦,還延宕了我們去黑龍江替你們俄國人辦正差,你怎生擔當?你們俄國人得給個交代,若不說個清楚,你叫我們怎生咽得下這口氣去?我這心眼兒怕比魚腸子還窄呢,有冤屈是絕然咽不下去的!”


    俄國人見之血脈賁張,麵孔通紅,咳嗽不止,說話不連貫,咳到後來連氣也喘不過來了,怕他真的氣出個好歹來。人非草木,也動了惻隱,猶豫再三,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咬牙點頭道:“好吧,告訴你也無妨,但是你得發誓,絕不透露給外人,隻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連你那些兄弟也不能告訴。”平安聽了情緒方才平複下來,咳嗽了一會兒,漸漸寧定,喘氣如牛,頷首道:“就爛在肚子,絕不說出去,你說吧。”


    俄國人一屁股坐在他床邊的木頭椅子上,沉默許久,仿佛陷入了深深的迴憶裏,張平安見之臉色陰晴不定,暗道此情必然驚天,也不出聲,凝神靜待老毛子講說。


    俄國人先自我介紹道:“我叫曼納海姆,我父親是大俄羅斯皇家情報主任,我十七歲就跟著父親替俄皇探查列國的秘密。我父親你也見過。是的,我本來不認識您,但是我們在搜救您和您的同伴時,找到了這個包袱,裏麵有您們接受我大俄羅斯帝國委任的合約,我才知道您見過我的父親。”


    張平安想起老曼納海姆,點頭道:“哦,原來你是老俄國人的令郎啊,幸會幸會,啊,我記起來了,那個領頭打怪物的俄國軍人,我早先還覺得眼熟,現在突然想起來,他是跟隨你父親一齊上火車來找到我們的特工之一!”小曼納海姆頷首說:“您記性真好,那個確是我父親的老部下,特工尤拉,他已經在這次事件當中,犧牲了!”


    張平安喘了一會兒粗氣,理順了思路,方才艱難地說話:“我們一行十個人,正是應你父親之邀,受聘於你們俄國,本來要去黑龍江對付黑龍社的。……旅順軍港遭人襲擊,我們當時尾隨那些造反的人……結果發覺,都是日本人幹的。”小曼納海姆說:“嗯,我們也料想是日本猴子幹的,隻是還沒查到他們的線索,既然閣下已然有了頭緒,等閣下傷好些了,再告訴我們不妨。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你們已經是我們俄羅斯帝國的朋友了,請保重身體要緊。”


    “六天前的怪物,我們都叫它們做‘高山洞穴巨怪’。早前歐洲諸國都有神話傳說,有此巨人的來曆,不過是神鬼之說,全當不得真的。可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我國政府計劃在西伯利亞修建一條大鐵路,與貴國的中東鐵路相連,打通貴我兩國睦誼之方便路。”小曼納海姆接著講巨怪的來曆,“您想必不太熟悉,我國幅員遼闊,但西伯利亞千年苦寒之地,隻有茂密森林,罕有人蹤,我國築路工人伐木開路,雖是苦寒難耐,卻絕無人來攔阻。”


    張平安打斷道:“哼,築路工人,你當我不曉得麽?那都是你們抓去的中國勞工,我怎不知道西伯利亞那鬼地方,為啥沒人?那就不是人呆的地方,哦,中國人你們不當是人,造鐵路死了不少人。”小曼納海姆歎道:“建築難免死人的……”平安不等他說完,咄咄道:“為啥不讓你們俄國人去幹?為啥逼迫咱們中國人幹?”小曼納海姆聞聽此言,臉上刷的掛了下來,板著臉子,不耐煩道:“我們大俄羅斯招工之時,申明雇工的條件,若非中國人貪慕工錢,怎會巴巴地來應征?你這人好生不可理喻!”


    平安教主身在傷痛,又遭這話一激,氣不打一處來,心頭一悶,喉頭一甜,哇地張口就吐出一大口鮮血,吐得胸前衣襟和床單被褥悉數染紅了。俄國人突然見病人吐血,心頭一顫,嚇了一跳,忙召喚醫生和護士都來搶救。


    “這怪物跟雪人有沒有幹係?凡是大山上都曾有野人的傳聞,野人、雪人亦身體巨碩,生性兇殘,好像也叫‘夜帝’。我的祖先就遇到過夜帝,千真萬確,絕無虛言!”張平安指天發誓,鄭重其事。此時已是張平安第四次蘇醒,俄國醫生搶救及時,再一次救迴了他的性命。過了一個星期,小曼納海姆才又來看他,他倆終於心平氣和地再次坐下來揭曉真相。


    “冥北洞穴巨怪,人們叫它‘troll’,分布在西伯利亞、俄羅斯北部及挪威國森林和山地,乃哺乳動物,卻係吸納天地精氣而誕生的靈異物種。每一隻怪物壽命可活千多歲,十至十五年生一胎,不論大小,全以石頭為主食。它們生性兇殘,平素獨來獨往,倘若同類相遇,勢必毆鬥相搏。而其隻能黑夜出行,最懼光源,尤憚太陽光,白天龜縮山洞內不敢出來半步,因此北歐百姓稱之洞穴巨怪。其與夜帝完全是兩碼事兒,夜帝乃人類遠祖一脈,說得簡單點,夜帝就是些體格頂大的大猩猩,而troll卻是十足十的精怪,偏魔性的怪物,不可以常理揣度之。”小曼納海姆隔了七天再迴到張平安的病床邊,繼續七天前的說話。七天前張平安一時氣沮,引動傷勢,咳嗽吐血,經醫生護士細心照料了一個禮拜,精神稍複了些,這日小曼納海姆再來看他,他就堅執要聽怪物的底細,俄國人拗不過他,隻好從頭說起。


    “西伯利亞地廣人稀,氣候環境惡劣,雖歸我大俄羅斯版圖所有,卻有不少地方終年積雪,並無駐兵和居民,曆來乃我國流放重刑犯之地。因之北方至北冰洋的廣大地域,人力無法開發,我們也都目為神秘之所在。嗣後我國組織勞工修建西伯利亞大鐵路,才進入這一大片不毛之地,伐木開路,於空曠無人煙的西伯利亞,動靜自然弄得很大。鐵路受到了攻擊,給不知甚麽東西弄斷了,而且毀壞的路段上,連鐵軌下墊木頭的碎石子也少了許多。你想想,既然毀壞了鐵路,那就達到了目的,又何必將許多不值一文的石頭搬走呢,甚且這麽多石頭,搬到了哪裏去了呢?當時派了許多軍隊調查,石頭卻是沒有一點蹤影,恍如是平空消失了的。


    “此後沙皇陛下也知道了這怪事,大為震驚,吩咐我父親親自去事發地點勘察。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啦,就此我隨我父親到了地頭,經過仔細勘察,我們發覺破壞並非人為。記得那時大雪封路,氣溫低到零下五十度,我在鐵路以北四十米遠發現了一些巨大無比的腳印。腳印深陷,清晰可辨,長兩米,寬一米半,三個腳趾,一看就知道是牲畜的腳印,但太過巨大,起初我們還道是恐龍呢!無如恐龍雖有那麽大的,但早在許多年前就絕跡了。而troll隻是在北歐的神話裏有傳說,其時沒有人當它是真的,直到我們親眼所見。


    “我們跟著腳印追到一處山洞裏,就遇到了第一隻洞穴巨怪troll。我至今清楚地記得,那隻怪物長著三個頭,一身長長的黑毛,身高約摸在十米左右,動作遲鈍,但格外暴躁兇悍!”


    聽到此處,張平安恍然道:“哦,怪物還都不同大小種類呢!我見過的那隻,可不止十米高,簡直有好幾千米高,比老鐵山還要大哩。”


    “沒錯,老鐵山這隻也是我見過的最大、最老的一隻。嗯,這麽說吧,實則巨怪一共有兩個品種,一種住在森林裏,我們叫它們‘森林troll’;還有一種生活在高山的山腹之內,叫‘高山troll’,都是以石頭為食。其品類不一,即便同是森林或高山種,形態長相也各不相同。此特征以及靠雙腿直立行走的習慣,與人類有些相似。當初我們頭一迴遇上巨怪的時節,就遇到那隻三頭怪物的攻擊,我們用槍打,自然毫無效用,結果死了好多人。所幸當時洞外是白天,天氣又晴朗,我們往洞外逃的時候,怪物害怕光,往迴逃我們才知道其弱點。直至調來了大倍數聚光燈,才將那三頭妖怪幹掉。”小曼納海姆說至此節,張平安不由得問:“這天下的畜生,怎的會怕太陽光呢?那還怎生活到現在的呢,也沒絕種,這一節我想破了頭也參詳不透。”


    “哦,這便是為何這種東西長久以來都不為人知的緣故。不知您學沒學過自然生物學科?”小曼納海姆見平安一臉茫然,心知中國社會科學教育還是空白,想來他一介武夫,也不會知道,便深入淺出地說,“好吧,我簡單扼要地說一說一些相關的基礎科學知識,以便咱們的談話,您容易理解一點兒。話說太陽光裏有一種光線叫紫外線,普通的動物和人在照到紫外線的同時,能將紫外線轉化為鈣,而troll不能轉,當紫外線照到,就會使它們的身體產生異變,痛苦無比,因此怪物怕光。即使沒有紫外線的燈光,也能嚇退一般的怪物。因此怪物白天都躲在洞裏,晚上天黑了才能出來活動。


    “我們一旦發覺有這種妖怪,為免再有無辜者受到它們的攻擊,就想滅絕它們。然而西伯利亞太過遼闊,我們怎麽也沒有想到,巨怪竟然那麽多,單單在葉賽尼河流域附近,就遇到了不下一千隻。它們或大或小,有的有幾百米高,我們人手不敷,隻能乘白天探明其所在位置,晚上偷襲,打死一兩隻就逃。我國先後組織了一百多起探險隊、科考隊,花時前後攏共至今有十年,輪番消滅了這批巨怪。可是花費巨萬,勞師動眾,也隻廓清一個自治州區,其它地區以及靠近北冰洋的廣大北方,都還未曾涉足,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類似的巨怪了。”


    張平安問:“那麽依你說來,它們都在你們俄國,咱們中國的這隻是從哪裏來的?難道我們中國本來也有這種東西麽?”小曼納海姆搖頭苦笑道:“嗬嗬,說實話,老鐵山這頭,還是最近才讓我撞見的,到目前為止,還不知道它的來曆,恍如中國境內也就這麽一隻,不知是從西伯利亞流浪至此,還是本來就土生土長在貴國的。”張平安長歎道:“天公造物,有此一怪,可歎可慨。既然怪物已除,那也無妨了,倒是你們俄國人今後如何打算?咱們既有約在先,也不好耽延時日。我等苟延殘喘者,鹹負重傷,短日內無法起行北上,征剿黑龍社這檔子事兒,你們是另請高明呢,還是等我們傷愈再行?咱們想聽聽準信兒。”


    小曼納海姆頷首道:“巧了,我也是來想同你們商量此事的。當初我父親選擇與您們合作,本就是圖您們熟悉地情,這趟老鐵山大戰,閣下武藝驚人,你們的人也都是些出類拔萃的好兵,替我們敉平大難,除了你們去,沒有他選的。因此想繼續合約,待您們諸位傷養好後,再一同起行,可好?若您們拒絕,我們倉促之間也無人選,隻好我們自己去黑龍江,變數太大,萬一引起戰爭,那就萬難挽迴局麵了,我們誠惶誠恐,還是期望有勞諸位一行。”張平安聽他話頭如此,不由得計上心來,故意矯情拿勢,沉吟不語,一忽兒眉頭鎖起,搖頭太息,一頭咳嗽,一頭抱怨傷勢沉重,弟兄們也個個七歪八裂,頗有難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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