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幹過也得幹,還必須給我畫得好,畫不好就要你的狗命!你不去,現在就要你的命!”張平安聲色俱厲,伸出右掌,作勢往古老二頭上劈下。古老二嚇得縮頭佝身,雙手連擺,連叫:“我去,我去,好漢饒命呐!”


    “我送你過去,到時我倆一起進去,你總放心了吧。”


    古老二六神無主,默然低頭,不知如何是好,賽如一頭任人宰割的羔羊。張平安任其考慮,走出草屋,吩咐一個漁民看守,自己則去找大夥兒。郭德藝等一幹鄉親鹹不散,已聚攏在裏正的家裏。張平安一入去,大夥兒就向他問計,該當如何。張平安便慨然滔滔說道:“目下已扣押了俄國人的差使,老毛子遲早會曉得,他們定規是要報複的。一旦俄國兵來,咱們這裏絕難有人能幸免。為今之計,咱們隻好破釜沉舟,險中求活了。”


    郭老問:“願聞其詳,我們都是些鄉下人,甚麽也不懂,一切全聽好漢高才。”張平安武藝絕倫,眾人便是傻子也都看得清楚,深信不疑,人人佩服之至。此時大夥兒都知是大難臨頭的時節,都願聽平安出主意。


    張平安早便成竹在胸,略思忖了下,便道:“老毛子目下尚不知此事,既然古老二不歸,俄國人要驚覺,估摸至少要到明天點卯的時候。咱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乘這段時間,洋人還不知覺,咱們就把洋人的軍港給炸了,炸了軍港報了仇,咱們再一起逃出去,方有一線生機。”此言一出,一眾老實巴交的漁民從未想過,登時無人出聲,都緊張得一片靜默。


    張小虎不耐這沉默,沉聲吼道:“還猶豫個啥勁兒?洗幹淨脖子,伸出來等老毛子宰,還是怎的?事不宜遲,遲則生變,遲延不得啊。教主,你就發話吧,大家夥兒也不是等死的孬種,這便分頭行事。”張平安並不搭腔,隻拿眼睛盯著躑躇的郭德藝,他知道老郭是村裏說了算的,連裏正也聽他的,隻要他下定了決心,全村人都得跟著走。


    大清朝順民當慣了的中國百姓,向來是逆來順受的,真要造起反來,思前想後,猶豫不決到打消念頭的,那是十之八九。所謂變革啊,造反啊,在人們眼裏、心內,那就是壞事情,是要引來血光之災的。任誰有餘地,誰也不想做這種勾當,都想著能息事寧人,隻求安度日子。可目下擺在漁民們麵前的命運,就是逼迫他們走這條獨木橋,前後左右的通路全讓那古老二給斬斷了。


    “不走就是一個死,就是等死,咱們還是得走,既然黑衣會的好漢如此說法,也不失一個以進為退的法子。”郭德藝大風大浪見得多了,又有黑衣會頭領主持大局,大夥兒膽氣就壯了,輪到這緊要關頭,他也不含糊,一拍大腿,就決定豁出去幹了。眾人這才出了口長氣,轟然叫好,同聲附和。張小虎擂著桌子連唿痛快,張平安緊繃的臉頓時舒展開來。


    幹辦大事,張平安向來多智,早便有了計較。但聽他說道:“我跟古老二去軍港打探虛實,以備策應。小虎和老郭及路大膽今夜去盜炸藥,相機若能開放軍火庫,你們大家都進去搶出槍彈來,那就更好了。黃金山旅舍裏的弟兄們就發信號召集過來,應當並不會有差池。你們取到炸藥即來軍港,老郭路途熟悉否?”


    “從小走慣了的,閉著眼睛也能到。”老郭拍胸脯打包票,平安頷首嘉許。眾人合計了進退之路,漁民人人了如指掌旅順的每一處山徑小路,不上一頓飯工夫,連退路也都商量妥當。張平安當即出門,朝天放出煙火,直透暗夜雲霄,半天裏閃出一大片光華,隱約地現出一條金龍,耀目生輝,亮如白晝。對麵軍港裏的老毛子們多有目睹者,一片嘩然,這邊廂也聽得到響聲,不上一盞茶工夫,旅舍裏的一幹黑衣會眾便陸續趕來了。張平安引他們入草屋,將此間詳情簡略說了一遍,又將眾人商量的細情告訴眾人,一一分派,兵分兩路。群情興奮,如此一來,人手充裕,董長生要跟平安先去軍港,平安亦甚愛之,也想帶著他曆練曆練,便一口答應。


    臨行前,女人都改扮男裝,媛媛找了件粗紐扣對襟褂子罩身上,穿上寬鼻梁的靸鞋,露出黑布襪子的腳後跟。平安見之黑亮的雙眸、微微挑起的眉峰、尖尖的下頦和英氣的嘴角,伸手從炕上取過一頂單帽盔,往她頭上一扣,將盤起的長發遮個嚴實。媛媛朝他甜甜一笑,說:“這下可變醜啦。”平安心裏也是甜意,輕輕道:“你穿啥都很美,咱們走吧!”他轉而引眾人出門,至是眾人也不二話,操起大刀、燕尾槍、鋤、鏟、扁擔、鐵鎬、抬槍、洋板子槍……


    俄國人來了就驅趕走了太陽溝一帶的漁民,削平了白玉山南麓山岬,修建起總督府、市役所、海防兵團營房、中央大旅館和大馬路。這條馬路直通老市街,去軍火庫的一撥漁民和黑衣會,就乘夜黑取道北行,沿馬路入城。


    沙俄馬隊常騷擾鄉間,燒毀民房,強奸婦女,見到牛羊雞鴨,悉數搶劫。其時旅順口周圍數十個村莊裏竟然找不到一頭耕牛,老百姓怒罵其為“行兇隊”。張平安、董長生押著古老二,就沿海邊悄悄挨近軍港,以避“行兇隊”。攀過一溜巉岩嵯峨的險灘,在一片偌大的圓滑光石堆叢之中,陡然聳立起一座座奇形怪狀的黑色礁石,賽如無數海鬼夜叉攔堵著奔湧的潮水。古老二忽地作起怪來,摔在海灘上,連叫走不動。


    張平安知他膽小不敢去軍港,故意撒賴,甩手就給了他一巴掌。古老二給甩得在沙灘上骨碌碌滾了四、五圈,趴地上哼哼哈哈,一時半會兒真還爬不起來。董長生在他屁股上又補了一腳,在他的屁股上留下一個小小的泥腳印。長生見之滿口流血,還吐出三枚黃牙,不禁格格笑起來。張平安沉聲警告古老二道:“小心你的狗命!”古老二渾身顫抖,吭吭哧哧,好不容易爬起來,不敢再有二心,老老實實地往前走。


    張平安手托在古老二背後,展開輕功,腳下不見如何甩腿,身子卻是移動得迅若飛鳥,古老二隻覺礁石自身畔飛快掠過,冷風嗚嗚灌滿口鼻眼耳。他嚇得渾身觳觫,但覺己身已不屬,忽聽平安緩緩道:“你的所作所為,所有過惡細情,我已悉數查實,你是搪塞不脫的了。此去給我老老實實地聽話,多做點好事,以彌補前愆,尚未屬晚。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兀自強項,怙惡不悛,抱存僥幸!”他在狂奔之際,說話仍是吐氣舒暢,一如平時,古老二更是嚇得不敢不從。


    海水嘩啦嘩啦地翻騰,給夜色漆得墨測黑,暗褐的礁石也魆魆泛黑。長滿青苔的細薄海藻經白日裏陽光的照曬,顏色褪去了一半,成了暗綠色的斑點,悉數泡爛了。鋪滿大大小小鵝卵石的沙灘與之隔著簇簇叢叢的荊棘叢,枯焦支離,淒然龍鍾。路邊隻有一道狹窄的坡麵,僅有一、兩個台階高,從此遠眺海灘上的懸崖,海峽裏沸騰的海水、石堤以及小島,即便夜色如墨,也一樣能隱約一覽無遺。


    越往前走礁岩就越多,三人時不時地要從岩石之上爬過去,石頭背上也長滿了滑溜溜的海藻。踩著海藻就滑不留腳,古老二連跌帶摔,爬得好不辛苦,磕掉了兩顆門牙,流了一嘴的血。麵前矗立的地岬與一個接一個凹入的海岸線,圍攏的海灘之上,到處是水坑、一個接一個不穩固的石頭、一堆裏邊不知藏著什麽東西的海藻和顏色像淤泥一般的沙子——一腳踩上去就會深深陷進去——彷如海灘盡想抓住他們的腳。


    三人疾步行了約摸一炷香的工夫,忽地從一排礁石後跳出兩個巨大的人影,月影下隱約見兩人高鼻摳目,滿臉滿手的汗毛,身穿海魂衫,體闊膀圓,生得悶憨結實,一見便知是俄國水兵。老毛子抽出短槍,指著三人嘰裏咕嚕一通俄國話,三人你瞧我我瞧你,都聽不懂。老毛子絕無耐心,也知他們不懂,扳開機括就要開槍。古老二是見慣毛子開槍的,登時嚇得麵無人色,抱頭鼠竄。


    就在電光石火之際,張平安又使出鬼魅般的身法,欺近老毛子身前,說時遲,那時快,竄至二人身後,雙掌各印在老毛子巨碩的背脊上,內力到處,俄國人頃刻萎頓,像兩灘爛泥,癱倒在漂滿灰色塵土的水線,再也不動了。露出水麵的海藻中間海水卷成渦形,有規律而緩慢地向上漲。海水浸過屍體,水麵上就相繼冒出許多凸泡、水眼和漩渦,推聚出一片白沫。


    董長生小孩子心性不知進退,兀自呆愣愣一動不動,好奇地睜大眼睛盯著老毛子的槍口看,忽見胖大的俄國人癱倒,莫名其妙,不禁驚唿:“咦,怎的倒了?”古老二聽到長生的叫聲,好奇心起,偷偷張望了一眼,登時身子有如裝了彈簧般跳起來,大驚失色道:“好漢,你,你,殺死他們了?”張平安淡然道:“他們的內髒想來都已燒焦,我看也活不過來了。”古老二跌腳拍腿,唿天搶地叫:“苦也,苦也,若讓俄國人知道了,你我都要完蛋!”張平安不去理睬他,自顧自將俄國人的衣衫除下來,叫董長生也過來,兩人換上了海魂衫和肥大的軍褲。


    俄國人本就生得體格龐大,張平安穿上其衣裳,簡直像是套在一隻大口袋裏的胡蘿卜,鬆鬆落落,不倫不類,遑論董長生細小身材,更且毫不得勁。古老二見董長生都給寬大的海魂衫罩得嚴實,手腳頭麵都伸不出來,既感滑稽,又是老心無奈,叫:“你倆找死啊,這衣裳穿起來,不是明擺著告訴俄國人,你們是冒牌兒的麽!脫下來,脫下來,你們穿這身兒,還不如本來的那身兒呢!”平安也覺不妥,便又從海魂衫裏掙脫出來,幫著長生脫下俄國衣裳,一大一小兩人相對而笑。


    古老二渾忘記自己的身份,像數落小輩似的,說道:“都啥時候了,還胡鬧啊,此去乃俄國人的重地,戒備森嚴,一個處置不當,就要丟性命,賠了你們性命還罷,老夫的性命可不想就這麽讓你們胡鬧丟了!”張平安心內也覺詼諧,竟並不計較古老二言語衝撞,反問道:“古老二,這裏怎的會埋伏老毛子?難道俄國人連數十裏外的海岸也設崗把守?”


    古老二搖頭道:“非也,非也,實不相瞞,老夫替俄國人幹活,也不是真沒骨頭當漢奸,老夫也長了心眼,看得清楚,他們的底細暗暗記在心中。他們俄國人外強中幹,軍紀是形同虛設。”張平安訝道:“哦?難不成,這兩個毛子開小差?”古老二見礁石背麵有個給海水衝上岸的海參,一半陷在濕軟的泥沙裏,便俯身挖將出來,內行地往礁石上摔摔。海參先還軟軟的身子轉眼就給摔硬了,古老二饑腸轆轆,既大起了膽子,心心念念的就是填飽肚子。他打小就在海邊慣了,吃海參就跟吃蘿卜一般,呱嚓呱嚓狼吞虎咽地啃起來,吃得涎水從口角四溢,津津有味。


    等他一根半尺長的海參下肚,方才勻出嘴巴,頷首道:“不錯,這幾個正是開小差的老毛子。俄國兵在其長官麵前,嚴整肅穆,一旦長官不在眼前,就拿自己當天王老子,肆意妄為,想幹啥就幹啥。海軍有軍規,不可隨意離開軍艦,可他們這些無法無天的狗東西,一俟領頭的人不在,就偷偷溜出軍艦,跑到岸上來,不是喝酒嫖妓,就是躲在中國人必經的道路邊,攔路剪徑。搶錢劫色,無惡不作。”


    “老毛子也好做剪徑賊這口兒?多見他們持械明搶,卻也幹這不入品流的齷齪勾當?”張平安確然頭一迴聽說。


    “嗬,我說好漢啊,你可別當他們俄國人是人,他們都是畜生的秉性,他們覺得明搶太容易,財色得來太順手,獨愛這攔路的調調兒。賽如他們從小就幹這勾當似的,一幹就上癮,老夫經常看到他們有水兵,乘天黑出來剪徑的,三五成股,或一二人也敢出來。劫色奪財傷害人命,幹起來尤其快活。”


    “像他們這般,開槍放炮,明目張膽,俄國人不管麽?”


    “嗯,看來這兩個是膽大的,泰半是做慣了的老手,不憚為人發見,若是平常的,多不用火器,都是拿繩套套活人的。路人一旦不備,為之套住脖頸,老毛子身大力不虧,一下子就能拉倒,再活活勒死。他們都管被勒死的路人叫做‘勒死狗’,下手既黑且狠。起初是水兵起的頭,後來俄國人的陸軍裏也流行起來,下手一般的狠毒。”


    董長生忽道:“我二叔就是給老毛子勒死的!”張平安長歎一口氣,摸摸他的頭頂,唏噓不已。既然身材不合適,張平安便將兩套衣衫連同兩具光屁股的俄國屍體,一並拋入大海。董長生和古老二在側見細細小小的張平安,拋擲三、四百斤的屍體如同兒戲,老毛子的身子在他手裏仿佛沒分量一樣,看得瞠目結舌,半天合不攏嘴,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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