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太陽溝教堂沉重的鍾聲響起之時,二人剛走到普希金街,迎麵兩個倨傲的老毛子軍官,嘴裏吹著波羅涅茲舞曲調子的口哨,擦肩而過。一股騷臭味夾著濃鬱的香水味,刺得小虎鼻子奇癢,啊七!就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留絡腮胡子、栗色頭發的軍官鄙薄地白了他一眼,平安拉著他趕緊翻過了花壇,從間道下山,徑直朝東而去。


    越朝東行,各式歐美和日本式房屋多起來,商號門市,高高矮矮,鱗次櫛比,街上擺攤的雜亂擁塞,多半是中國商販。他們給洋樓擠出淪落在街頭,給俄國人敲骨吸髓式地盤剝,維持生計尚屬艱難。兩人經過日本人橋口開設的“糞便公司”,看見這古怪又滑稽的名字,甚是不解,糞便也可以拿來做生意的麽?二人聽到樓房裏劈裏啪啦一陣陣電報機和打字機的響聲,更感納罕,敢情他們的糞便公司還生意挺紅火的哩!


    張小虎好奇地朝門樓子裏探頭張望,這時走出來一個中等個子的年輕小夥子,身穿藏青和服,紮著博多絲帶,戴著粗黑的賽璐珞框眼鏡,眼神冷漠地朝小虎擺擺手,意思是禁止他靠前,小虎便不高興起來,鼓起嘴巴就想罵人。張平安怕多生枝節,忙一把捂住他的嘴,朝日本人點點頭,示意就走。他見日本人生得清秀,也不十分嫌惡,隻是覺得他一張長掛臉,臉色過於蒼白,似乎是大病初愈,身體單薄,恍如一陣風就會吹走似的,忙拉著小虎離去。


    一路上看不盡的是英國人的商行、德國人的建築公司、美國人的洋裝店、希臘人的船舶鋪、法蘭西人的咖啡館、丹麥人的化妝品門市,還有日本人的妓院和朝鮮人的洗濯店門前招攬生意的奇裝異服的齷齪女子、巷子裏擠擠挨挨的西歐傳教士、牽著牲畜的印度仆傭、波蘭乞丐蹲在人家門廊下,瞪著兩隻饑餓的綠眼睛盯著來來往往的行人……二人行色匆匆,不敢多留戀街景,不半天的工夫便過通津門,平安久在東北,旅順更是常來的地方,熟門熟路進入城南。


    俄國老毛子來後,旅順城的環城城牆早給扒得破爛不堪,路邊布滿暗堡和防禦工事。那些暗堡像煞張著黑洞洞眼孔的怪物,防禦工事多係沙包石頭壘起來,考究的也用鋼筋水泥砌成牆,原先一片整齊的民房隻剩下一堆堆磚瓦石礫。五進四底、高二三層樓的洋樓,及矮籬笆,圈起了不少外國人的住宅和俄國人商行的門麵:秋林商行、薩拉托夫飯店、瓦裏特大菜館……妓院林立,院牆上的招貼畫盡是些赤身裸體的猶太洋女、日本歌妓和濃妝豔抹的中國旗袍女人,招貼畫邊上排滿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燈。遠遠地還能看見白玉山東麓,用篷布圍起來的跑馬場……


    醉醺醺的俄國水兵和哥薩克騎兵成群結夥地在街上橫衝直撞,或調戲婦女,或打架鬥毆,粗鄙野蠻至極。街道當中,俄國人駕馭的馬車穿梭不斷,鈴聲四起。四輪玻璃轎車裏坐著的鹹係燕尾服的毛子達官貴人和袒胸露乳的騷達子娘們兒。俄國小軍官摟抱著妓女,坐在支著棚子的劣等馬車裏,調情淫笑,肩頭的肩章高高隆起,一顛一跛,上下抖動,這裏就是他們的極樂天堂。馬路上更多的則是華人乞丐和赤腳的車夫玩命似地拉人力車,車篷抖動,印有“朱寶山車行”的標記,車夫的汗水濕透了短褂。


    一陣海風吹過,揚起一堆廢墟上的沙土。兩條野狗從廢墟裏竄出來,見著生人,“汪汪汪汪”的吠了一泡,怵頭怵腦地夾著尾巴往後退,倏然扭頭折身,撒開腿就跑,把沙土踹得直飛,耳朵舌頭在空中亂甩,口水和叫聲齊揚,順著河邊的大道遠竄而去。兩人走不上百步,便見軍需糧草庫。


    連盤龍山下水師營的清軍也已剩不下百人,形同虛設,然則這軍需庫卻看得甚緊,非但門房蹲著個滿臉橫肉的老軍頭,門口還有兩個孔武有力的清兵持械站崗。隔街是官銀號,更是重兵環衛,與這裏聲氣相通,唿之即來,平安他們想盜炸藥,看這陣勢,卻也不好下手。


    張平安與小虎從軍需庫門前走過,故意不去正眼看,隻眼角餘光掃視一過,其戒衛之森嚴已然盡收眼底,忙即離開,以免清兵生疑。兩人又兜轉到後麵的一條街上,將官銀號的周匝地形也看得仔細,蟄過電報局,再轉出通津門。小虎跟在教主屁股後頭,也不發一聲,二人默默朝龍河行去。


    其時太陽兀自舍不得落下山頭,龍河象條銀色的綢帶,波光粼粼,靜靜地由北流進旅順口那深邃的港灣。白玉山巍峨的側影倒影水麵上,時不時冒出從海口裏逆流遊過來喝甜水的小魚兒。河畔上枯草離離,岩石和土崗天然地在河邊築起了長堤,二人走到一段遊魚奔跳熱鬧的河段,駐足趴在長堤上,小虎忍不住問:“教主,咱們還動手麽?”平安看著各色的魚兒在水裏很歡快,冷靜地說:“還是得候著夜裏動手,咱們就在這裏等。”


    小虎興奮地說:“行,謹遵教主之諭,我還是頭一迴幹上房的勾當呢,嘻嘻,挺新鮮的哩。”張平安忽地伸出食指在口前作勢,“噓”了一聲,輕聲道:“噤聲,有人來了!”平安內力驚人,早聽出南壩沿方向有人聲傳來,小虎兀自聽不到,卻也閉口噤聲。隔了小半個時辰,果然吵吵嚷嚷行來十七、八個人,有幾個手上提著胖娃娃大的安康魚,盤辮子捋袖卷褲腳,粗手大腳,沒幾個穿鞋子,一看便知是些漁民,人人氣鼓鼓的罵罵咧咧。


    走來的漁民個個氣哼哼地行路,轉過林子,才看到河堤邊有兩個男子,一個留胡子中年人,一個是小夥子,都眼望過來看著他們。這幫漁民立時停下腳步,聚攏一處,局蹐不安,躑躇不前,交頭接耳地商量了片刻,忽地扭頭便走,魚貫原路返迴。張平安見他們形色躲閃,其情可異,心念一動,張口招唿他們:“諸位鄉親,請問,今早南壩沿那裏是不是出了船禍?我看到有條漁船被洋鬼子的輪船撞碎了,想打聽打聽那些漁民的下落。”


    有五個漁民聞言扭轉身子,朝張平安身上來迴打量了數眼,吃不準來路,鹹緘口不言。人群後走出一個耄耋老人,滿麵滄桑,麵皮賽如海風裏的礁石,粗糙至極,滿布皺紋,一見便知是飽經風霜的苦人。老頭精神倒格外瞿爍,雙手抱拳一拱,甕聲甕氣地問:“這位小兄弟,老夫眼拙,看閣下非是本地口音,實不相瞞,今日海上確有其事,閣下既是目擊者,咱們也甚是欣慰,不知閣下打聽落難的人,有何指教?”


    張平安也行了一禮,誠懇地說:“一衣帶水的同胞,我親眼目睹禍事,心懸同胞之安危,也想知道事情的結果,因此才和朋友一起過來看看的。隻因小弟我們二人非本地人,路途迷亂,失去了方向,這不,走累乏了,在河堤旁小息。”小虎也走近上來見禮,老人頷首道:“實不相瞞,船給毀了,所幸船上人躲得及時沒傷著,他們水性好,從海裏遊迴岸上,並無大礙。”平安展顏:“這才便好。”老人又打量了一會兒平安二人,默然不語。


    小虎見冷場了,便也大大唱了一諾,幾個漁民樸實地一一迴了,老頭便要領著眾人走。張平安身形微動,使出移形換影神功,連影子也消失了,瞬間人已從一眾漁民背後轉到麵前。一眾老鄉嚇了一大跳,鹹當白日見鬼,觳觫震愕,一時之間無人能言。霎時,人聲消失,隻剩河流潺潺,草木風吹之窸窣之聲。


    乘空張小虎忽地看到一幅美麗至極的景致:遠處青山上桃李爭豔,到處盛開著假杜鵑、錦地羅、野石竹及繁星般一片片的小蘭花。目光穿過林木,看到岸邊、灘頭細平潔淨的沙灘,到處是蚌蛤、海螺、扇貝,夕陽裏閃耀金色和血赤的斑斕光彩。隨日影西斜,海水顏色漸深,水麵卻還象明鏡兒一般,倒映天空白雲和拍翅的鷗鳥、雄偉的山巒。遠處點點漁帆,恰似墨藍海麵上綴上了朵朵蓮花。旅順口竟然恁般美麗絢爛,如美玉賽瑰寶。


    小虎眼目之感,不過半刻的工夫,迴神過來,聽到張平安說話:“各位,我二人是想替受難的人家報仇的。”語聲平和,語意卻驚世駭俗。眾目睽睽,數十隻眼睛都盯住他一人身上,適才還是害怕出鬼,目下人人都當他是癡癲病發了。老人看他說得自信,便招唿眾人一聲,對平安和小虎說:“客人既這般說,請跟我們來。”言下便打頭裏領路,朝海灘走去,眾人陸續跟上,張平安朝小虎道:“走!”


    港外,浩淼無際的海洋和廣闊的天空,遠遠融為一體,茫茫一片,神秘而又壯觀。狹深的水道從險峻的峽穀中穿過,象煞銀色的絲線連接著港灣內外。如湖泊般清澈的港灣仿佛是一塊晶瑩的綠寶石,鑲嵌在黃金山、老虎尾和巍峨的白玉山之中。旅順口,山青青,水碧碧,空氣裏都飄灑著海洋的溫馨。


    二十來人跟著老人,迤邐來到山下的村子,斜陽餘暉照在光禿禿的山坡上,零零亂亂的幾戶人家,顯得破敗不堪。眾人走近一間牆垣頹圮、房草脫落的草屋,老人一把推開補釘著幾塊木板的門扉,步入房間。房間裏沒有亮光,昏暗得如同黑夜,影影綽綽裏,模糊地看見三個人坐在草堆裏。其中一個橫躺著,一動不動,不知死活,另二人一左一右,跪在草堆裏,抽抽噎噎地哭泣。


    老頭延張平安和張小虎入內,朝三人一指,說:“您二位,這就是那被撞的采蛋戶二楞叔一家。唉……適才因您二位是外路人,老夫不好吐實。他們被船撞了,憑水性好,倒也沒甚大礙。可後來他們去找洋人理論賠償之事,卻橫遭老毛子打了他幾槍,目下死活難料,他老婆也給打死了,留下這對小孩,卻叫他們如何是好?”張平安緊走幾步,蹲到傷者身前,但見二楞叔滿身血汙,幾個彈孔裏血液都已流幹,髒兮兮的流著膿血,惡臭無比。其雙目茫然灰敗,失神呆滯,平安伸手在其鼻子下試一試,已是出氣多入氣少,眼看是不行了,一絲遊氣還撐著,那是不放心孩子們,死亡是遲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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