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讓打簾子進了內室,在金盞裏淨了手,方坐於桌旁。


    他今日穿了件天青色圓領長袍,周身少了幾分威嚴氣勢,多了幾分清雋逼人。


    蕭讓剛拿起玉筷,垂目便看見了桌上那盤時蔬果子,他神色略變,旋即笑了笑,「夏日時節,這等油炸之物未免太過油膩,把這例菜色撤下去罷。吩咐下去,以後也不必再做。」


    靛玉應了一聲,當即有小丫鬟上前把那例時蔬果子撤了下去。


    「今日太醫可來請過平安脈了?熙兒身子如何?」蕭讓夾起一塊牛乳酥酪,輕輕放到美人兒麵前的碟中。


    男人生的俊眼修眉,薄唇含笑,深邃的眼眸裏滿是化不開的柔情蜜意。


    顧熙言盯著麵前的牛乳酥酪出神兒了半晌,緩緩抬頭,衝他淡淡的笑,「蕭讓。」


    「若是我一直不記得以前發生的事……你還打算瞞我多久?」


    蕭讓頓了半晌,才垂了眸,放下手中玉筷,「熙兒,我沒想瞞你。」


    有幾次麵對顧熙言的時候,蕭讓險些忍不住將實情脫口而出。可是轉念想到太醫的囑咐,他隻好生生忍下了。


    她把這段不痛快忘得一幹二淨,隻留他一個人受著心刑。每每看著她毫無芥蒂的歡顏,對蕭讓而言,卻是加倍的折磨。


    「你昏迷的這些日子,我日日夜夜盼著你醒來,甚至沒辦法閉上眼睛安穩地睡上一覺。沒成想,你竟是完完全全失去了這段迴憶。」


    「這幾天,麵對你的時候,我想了很多。其中有愧、有悔、有傷、有痛、有不甘……」


    他看著她,深邃的眼眸裏晦暗難明,「熙兒,我自知欠你良多。」


    「別說了。」顧熙言眼角滑下一滴淚來,「這些日子,我們都冷靜冷靜吧。」


    叛賊已清,天下大定。


    太子持遺詔入主金鑾殿,以新君身份為成安帝舉行國喪,


    出殯當日,盛京城中萬人空巷,前來送龍駕的百姓摩肩接踵。三千龍禁尉守衛成安帝的龍體從禁廷宮門而出,夾道兩旁素幡招展,紙錢遍地一路穿朱雀大街,將成安帝葬入皇陵。


    國喪之禮期間需嚴令齋戒,文武百官一百天內不準宴飲作樂,一個月內不準喪服嫁娶……盛京城內自大喪之日始,各個寺廟、道觀鳴鍾需滿三萬餘次。


    次日,太子李琮於金鑾殿前舉行頒遺詔儀式,宣禮官將遺詔謄抄,於禁廷朱雀門前宣讀,張貼布告天下,又命禮部籌備登基大典等諸多事宜。


    然而宣之於眾的遺詔上,刪去了涉及削弱武將勢力的內容。


    那日金鑾殿內,太子李琮看著手中遺詔半晌,隻道,「平陽侯府、淮南王府、定國公府等乃我大燕開國功臣。功在千秋。先帝纏綿病榻,受小人蠱惑,寫下此令。朕若不辨黑白,一味照辦,乃是有違列位先祖之萬世英明,千秋基業。再者,李氏與蕭氏可比魚水,魚無水則涸,水無魚則滯。隻有兩者並存,才能如魚得水,保我大燕國祚延續萬年。」


    蕭讓聽聞此言,說是感動倒也談不上。


    蕭讓叫成安帝一聲舅舅,和太子李琮、四皇子李琮也算是實打實的表兄弟,小的時候做過幾年皇子伴讀,和太子、四皇子一同讀書,說有兄弟情分也不為過,可生在長在這個圈子裏,兄弟、父子相殘的事兒數不勝數,骨子裏的血濃於水自然而然淡了不少,如今太子李琮登上了龍位,更是「君臣有別」了。


    太子李琮素來仁慈,並非成安帝那般生性多疑,心狠手辣。飛鳥盡,良弓藏的事情,這位稚嫩的新君是幹不出來的。蕭讓一手平定江淮、夷山之亂,擁簇太子李琮上位,展露忠心的同時,也展露了蕭家軍撥亂反正、安定乾坤的能力。


    新君繼位,朝綱不穩,平陽侯府這秉良弓,還未到退場的時候。


    階下的蕭讓心思洞明,聽了新帝這一番恩寵之語,神色未動,隻淡淡道,「謝主隆恩。」


    平陽侯府,演武堂。


    夏夜無風,蕭讓長身立於窗前,骨節分明的手中捏著一紙密信,麵色微沉。


    信是從塞北傳來的。


    當日淮南王追殲烏孫餘部到塞北柔然境內,烏孫餘部對柔然地形熟悉非常,先是用了毒蟲將淮南王大軍圍困在崇山峻嶺間,兩廂對峙數日。後來,一次衝突之中,淮南王遭了烏孫首領之子塔曼的突襲,身中毒箭,失蹤於柔然地界。


    密信一式兩份,一封連夜送進了金鑾殿太子李琮手中,另一封則是送到了蕭讓手中。


    「立刻派暗衛前去塞北,務必盡快將王爺尋到,」蕭讓將信紙送到跳躍的燭火上,緩緩點燃,「去定國公府上傳話——明日一早,請國公爺隨本候一道入宮覲見,請皇上增兵塞北。」


    柔然國情複雜,三年之前蕭讓和淮南王前去鎮壓叛黨的時候便有所察覺。淮南王妃乃是柔然公主,淮安王孤身領兵在柔然盤桓許久,此時又突然失蹤,想必新帝定會起疑。


    信紙緩緩燃盡,一旁的流雲遞上一方錦帕,蕭讓接了,一邊擦手,輕啟薄唇問道,「夫人今日如何了?」


    那日顧熙言醒過來之後,說要和他靜一靜,誰知這一靜就是許多天不理他。


    蕭讓心中愧疚難言,派了流火近身護衛著,一日數次地問顧熙言用膳如何、診脈如何、每日都做些什麽。


    說來可笑,兩人明明就在一個院子裏,竟像是隔著千裏一般,就連噓寒問暖都要靠身邊人傳話。


    兩位主子不痛快,連帶著苦了一眾服侍的下人,更可憐的是那李太醫,每日去凝園請了平安脈,出了正房的門,還要拐到演武堂裏,把顧熙言的脈象一五一十的再和蕭讓說一遍。


    流雲拱手道,「主母昨日迴了顧府一趟,今晨一起來,便去了樟木巷街頭的義診棚。」


    「義診?」蕭讓抬頭,濃眉微皺。


    「是,」流雲解釋道,「主母說,顧夫人在顧府外開了義診,眼下太醫少,病人多,那樟木巷義診的主理醫官和林氏林淵微乃是好友,故而主母想去義診處搭把手,也好分擔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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