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審視著自己的四周,他所在的這間牢房距離天井十分的近。


    從這裏過去大概也就十餘步[1]的距離。而這座地牢實際上是在一個天然岩洞的內部,從天井上垂下來一根遞送物資或食材用的繩子,那繩子就垂在那些凹凸的岩壁上,它看起來不能承受什麽太大的重量。天井的下麵還有一些倒掛的石筍,那些石筍十分纖細脆弱,仿佛隨時就會折斷掉落;天井上麵的那些岩塊看起來也沒有多麽堅固,經常生出斷裂的痕跡,且時不時就有碎石從上麵落下來。


    天井的下麵,正對著的是地穴裏的萬丈深淵,那些下層的牢房就建在這岩壁上鑿出來的洞裏,隻不過裏用土把地麵墊平了。


    男人到了這光線相對充足的地方,才看清楚了那些牢房中關著的是什麽樣可怕的“怪物”:那些有著臃腫的水泡堆積在麵部的禿頭怪,有的多長了一隻或少長了一隻眼睛,始終保持眼睛睜開的狀態,從來不去瞬目,就那樣幹巴巴地,用空洞的眼神盯著他看;還有的怪物五官長錯了位置,或是多長了好幾個頭;原本該是胳膊的地方,卻長著畸形粗大的腿和腳,全身覆蓋著疙瘩密布的硬皮;有的則渾身上下都是毛,喘著粗重的氣,暴躁的砸著欄杆。


    男人知道,他們都是人類,隻是身體殘疾或生得畸形古怪。這些可憐的生靈一出生便不再被定義為人類,而是被視為怪物,他們的血脈被禁止延續。


    他們中有的被送到這地方臨時押放,等挖好了土坑再去集中掩埋;有的從孩童時期就單純地被放在這地牢裏折磨,作為警示給那些敢於違背神的律法、與“惡魔得後代”、野蠻族裔或“非人類”的種族通婚而玷汙“人類”血統的父母。


    在男人看來,這些天生畸形或返祖的可憐人,就是被上帝創造出來用以玩弄和折磨的悲慘的靈魂。至於他們的父母,也並無罪過,唯一的錯誤便是把孩子生在了這由雅威主宰的世界上,度過數十年的苦難,而後死去。


    ***


    男人觀察了許久,這裏唯一能通往地牢入口正門的路,就在他正對麵的岩壁上的一扇門——從那門上的欄杆裏,他能看到上升的樓梯。但那扇門平時都上了重鎖,而且鑰匙一直由獄吏和牢卒隨身攜帶,幾乎不可能從他們身上偷到。


    此外,他們平時禁止與牢卒交談或提要求,隻有在承擔打掃苦力的時候才被允許與他們近距離接觸和說話。至於獄吏,想要接近他更是遙不可及的事。唯有在違反牢規被帶走執行死刑之前,才有機會與獄吏見上一麵。除此之外,這裏還流傳著一個數百年的傳統:最上層牢房的犯人在臨終時享有向獄吏提出最後要求的特權。


    顯然,現任的獄吏是一個願意遵守這一傳統的人。


    但是,即使男人能夠找到一個逃出去的路線和方法,那禁錮他雙腳的青銅鏈條,也是一道無法逾越的枷鎖。但對此,他並非毫無辦法。因為那老人當時躺過的地方,留下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顯然是他當時要求那些牢卒為他找來的“枕頭”。


    於是,每晚在其他人入睡後,他便輕輕敲打那塊石頭,聲音低微得連隔壁牢房的人都無法察覺。半年過去後,那石頭終於碎裂成若幹塊。然後,他拿起其中的小石片,用相對鋒利尖刃的那一麵去來迴地鋸他腳鐐上最細的插鉚釘的地方,這個過程耗費了他兩年多的時間。


    ***


    兩年之後,銅環的邊緣雖然略有凹陷和磨損,但距離完全鋸斷還相差甚遠。然而,他從牢卒閑談中得知獄吏即將調任其他地方,這裏將迎來新的管理者。這將給他帶來無法預知的影響,因此男人必須立即啟動他的計劃。


    在這最上層牢房的三年裏,他一直在思考老人最後讓他背下的那些毫無邏輯的數字。直到某一天,他的腦海中閃過老人慈祥的笑容,也想起了那一顆孤零零的閃著光的牙齒。恍然間,他似乎明白了什麽,轉頭向外望去。那時候,他才發現了每個牢房外的岩石上,都有一個歪歪扭扭的,像是隨便用石頭劃出的非常不明顯的痕跡,而那些痕跡就是一個個的數字。


    “是牢房的門號。”他喃喃自語。


    隨後,他突然想起了老人曾說過的另一句話:“在外麵,我自然還留了筆錢。”


    那晚,他開始挖掘牢房地麵,正對著原本放石頭的位置。當他挖到約一步深時,那顆金色閃亮的臼牙終於出現了。從那天起,男人又開始節食。很快,他就看起來形容枯槁,奄奄垂絕。


    ***


    他唿喚牢卒,告訴他自己生病了,命不久矣。牢卒隨即將獄吏請來。


    獄吏走到他麵前,詢問道:“你還有什麽遺願嗎?你最後想要品嚐什麽美食,或是需要我替你給某人寫信或帶個口信嗎?”


    男人側躺在地上,臉色慘白。他支支吾吾地開始迴答起來:“老爺,您來看鄙人了……您的恩德我會記得……我在這牢裏也有十年了。我每日都在向神懺悔,我生前所犯的罪……讓我在這牢裏再受十迴都夠了。但老爺您可憐我……把我帶到這上麵來曬太陽……您的善心應該被寄予迴報……”


    “好了。別說廢話了!說出你的需求,我還有別的事。”獄吏不耐煩了。


    “啊!老爺!您的善心和恩德不僅僅降在我這一個可憐蟲的頭上,還有我的朋友!老爺!我記得……那個牙都掉光了的老人,他快死之前曾蒙受您的照顧……可是那老人真是比我還可憐,早早就瘋掉了!天天在底下嘟囔著什麽‘五十四、三百二十三、七百一十七……’連我這爛記性的人都背下來了……”


    獄吏聽到這裏突然猛地蹲下來搖晃男人的肩膀,大聲地說:“什麽?!你在說什麽?”


    “他老嘟囔‘五十四、三百二十三、七百一十七……’”


    獄吏的眼中冒光,露出大喜的神情:“背下來!給我全背下來!”


    “您也喜歡這些無聊的數字是嗎?老爺?好的,我都記得,太熟了,他天天說,是‘五十四、三百二十三、七百一十七、一百二十二、八十六、五十五、二百二十九、四百八十、五百八十一、六十一、五百九十二……’”


    獄吏聽後咧嘴大笑起來,他向門口衝去,打算鎖上門。


    “老爺!我的願望還沒說呢!”男人連忙喊道。


    “那你在這裏等著……等我一會兒迴來再說!”


    因此,獄吏沒有鎖門,而是馬上叫上本身就不多的幾個牢卒,全都到下麵去了。


    從意識到老人剛到這裏時可能有的一口金牙和他死記硬背記住的那些無規律的牢門號,男人就推斷出老人也許在這四十多年裏,已經把自己的牙敲掉並埋在了每一個他待過牢房的下麵。因為每當有新的犯人來到,都要按照所犯罪的輕重安排所在的層級,所以囚徒們在這些房間內被無規律的調配轉移過多次。


    四十多年來,沒有人能夠記得住老人到底住過哪些房間,除了他自己。而他的金牙就被埋在了那些房間用以平整地麵的土下。他這樣做的目的也不難猜到,如果有一天,老人自己能夠被調配到最頂層,也許這將是支開牢卒和獄吏的一個絕佳的方法。遺憾的是,在四十多年裏,他從未被調配至最上層,也未找到任何適當的機會。


    直到最後,他隻能因疾病臨近垂死之時才有機會來到頂層。於是,他將這個機會留給了年輕的男子。老人隻是希望他能夠代自己出去,解救自己的兒子卡爾。老人把本來應當用作越獄後到卡拉赫的路費和兒子贖金的那顆牙也留給了男人,並埋在了這間牢房的下麵。


    臨終前,老人一定告訴了獄吏關於金牙的事,但沒有透露具體的房間號。因此,當老人去世時,獄吏肯定曾帶人到第九十二層挖掘,那時他一定找到了其中一顆。所以,男子預測到,當他說出這些數字時,所有上層的看守都會被叫去幫助獄吏挖掘那價值他數十年工資的十幾顆金牙。而在沒有具體位置提示的情況下,這項工作將在每個牢房持續近一周。


    ***


    當獄吏離開不久後,男人迅速地爬起來,他忍著劇痛用之前磨好的石刀將本已經非常瘦的雙腳腳踝又各挑下一塊肉來,加上這兩年多腳鐐上磨下去的量,他剛好能把腳從兩個環中扽出來。接著他觀察四周已無牢卒的把守。便走出了牢門,向著天井上垂下的那條繩子走去。


    他跳上了那繩子。那繩果然如他想象的一樣輕飄,它的上麵一定是綁在了什麽不怎麽沉且一拽就會移動的石頭上。他迅速地向上爬去,就在那塊石頭和繩子完全被拉下來之前,他用力一躍,夠到了石筍上。因為節食導致的消瘦,讓他足夠的輕捷。他能夠咬著牙,在那些隨時有可能崩裂的岩石上攀爬。


    這時,整個地牢裏能看到他壯舉的囚徒們都開始為他尖叫呐喊。那聲音響徹了整個地穴。


    終於,奧萊克西爬出了這座關押了他十年的監牢。


    [1] step,?iri3,古代美索不達米亞長度單位,代表走一步的平均長度,約為1m,與上一級單位2個跬(cubit)的長度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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