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初次踏足此幽深聖山的寧薩爾公主而言,縱然父王生前留下進入密林的圖示,想在這詭譎曲折的山徑中尋覓那些樸素無華的標記,仍然是一項極為艱巨的任務。


    於是法師恩紮克獻計,建議美麗的公主寧薩爾在林子深處的某個幽靜地方安營紮寨。林木蔥鬱,鳥語花香,不僅可以避開戰火與混亂,還可慢慢尋找傳說中的聖域。同時,他們可以站在山巔,俯瞰山下的城市,觀察戰事的動向,待到天下風平浪靜,再下山尋找可以依靠的朋友和力量。


    ***


    幾個星期後,寧薩爾公主仍然沉浸在失去父親和丈夫的悲痛之中,一襲素色的長裙,垂下的長發輕輕拂動著翠綠的草地。這些天以來,她已經逐漸從現實中摸索出了神秘的獵戶畫作上所描繪的線路圖的大致輪廓。她凝視著畫作,不禁握緊了拳頭,眼中閃過堅定的光芒。


    這時,偽裝成農民下山打探消息的護衛隊士兵也迴到了山上。他們身著破舊的布衣,汗水和泥土染成了一片土黃。士兵們跪拜在公主麵前,報告道:“陛下,山下的情況大致是這樣的:在那場典禮的悲劇之後,由於您的失蹤,約坍的叔叔,也就是獸人王的弟弟法勒[1]宣布稱王,他與巴比利姆結成聯盟。而其他六座城邦則一同宣布脫離辛拿國,並對這兩座城進行圍攻。兩軍列陣,都集中在很小的一個區域內,等待著決戰的到來。”


    寧薩爾公主聽完,神情愈發凝重,皺著眉頭問道:“你們是否知道他們的軍力如何?”


    士兵迴答:“陛下,據我們了解,法勒與巴比利姆聯盟的軍隊雖強大,但其他六座城邦的聯軍也非同小可。雙方勢均力敵,膠著不下。”


    公主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壓抑心中的悲傷與憤怒。此刻,她已無心過問時局,重新蹲坐下來,然後伏在地上,專注的勾勒著帳中的那張地圖上馬西斯山各處的細節,繼續尋找進入聖域道路的最後幾個標記。那些士兵們繼續向她報告了一些情況,她也隻是嗯啊地敷衍了幾句。


    ***


    接近傍晚,寧薩爾仍在工作。


    “啊!原來是這樣!”


    猛然間,她向被閃電擊中般突然從地上爬起來,衝出了營賬,她疾步穿過小徑,來到了密密匝匝的樹林外,那裏有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溪,它清澈見底,倒映出公主俏麗的臉龐。她順著小溪的方向繼續向前走去。


    其他幾個士兵想要上前護送,公主卻擺手拒絕:“接下來的旅程,就請讓我一個人完成吧!”她堅定地說道,眼中透露著決絕。


    ***


    天色漸晚,公主仍然沒有找到聖域,正當她疲憊不堪,想要放棄的時候,突然看到遠處溝壑旁的一棵枯樹幹上歪歪扭扭的刻著一把短劍——毫無疑問,而這顆木樁就是那張圖上獵戶手中短劍劍尖的位置,而這標記指向的方向,便是聖域的所在。


    寧薩爾三步並作兩步的小跑進樹林,從一條已經樹倒根摧的小路上邊繞過一塊岩石,手扶著樹幹,小心地跨過一段布滿碎石的崎嶇山路,從上麵下去,不久後她的眼前豁然開朗:她看到了父親口中的那座半球形的拱頂神廟遺址的輪廓。古老的遺址在這漆黑的夜色中顯得更加神秘莫測,令人驚歎不已。


    其斷壁殘垣,矗立在那些盤繞錯雜的植被中間,表麵華美的紋路在時間的侵蝕下斑駁褪色,訴說著滄桑與變遷。


    此刻,夜幕已經完全降臨,月光透過密集的樹葉灑落在地麵上,形成斑駁的光影。少女壯著膽子進入到洞窟內,尋找著父親描述的那個充滿光的房間。


    在洞窟內,空氣顯得濕潤且陰涼,地麵布滿青苔,顯示著這裏已經許久無人踏足。少女小心翼翼地行走,她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洞窟中迴蕩,心跳聲也在她的耳邊轟鳴。她的雙眼緊盯著前方,生怕錯過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當她的目光逐漸適應了這片昏暗的環境,很快她便看到遠處的確有一個房間透著微光,當她走進去的時候,看到一隻幾乎已經快要閉上,睡眼朦朧的由光構成的巨大眸子懸浮在半空中,而整個房間內的光線並沒有她想象的那樣刺眼。她愣住了,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感,是驚奇、恐懼與不解的交織。因為她知道,這個‘眼睛’就是父親告訴她的,關於這一切好壞之事背後的根源或是力量。


    寧薩爾猶豫片刻,她很快就意識到,眼睛並沒有注意到她到訪,於是她鼓起勇氣問道:“你要睡覺了嗎?”她的聲音微弱而顫抖。


    眼睛緩緩睜開,目視著公主,然後它慢吞吞地反問道:“你……你怎麽還活著?”它的語氣中透露著驚訝與失望。


    “什麽意思?”少女眉頭緊皺,心頭一緊,不禁感到一陣寒意襲來。


    “我叫寧錄殺了你,為什麽?哦不,我就知道……他下不了手!”


    殺……殺了我?”寧薩爾公主瞬間明白了,這便是她父親曾告訴她的“抗命”。她的心跳猛烈,她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恐懼。這一刻,她想起了那場婚禮的慘劇、父親的死、國家分崩離析的景象,乃至今天她流離失所的命運。她明白,這一切皆因父親寧錄未能順從眼睛的意願而起。


    她雙膝跪地,雙手緊握,眼含熱淚地祈求眼睛能原諒她,也原諒她的父親。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一片死寂。


    “姑娘,你沒有必要請求我的原諒。”眼睛深邃而憂鬱地看著公主,聲音低沉而空靈。它接著說:“如今,一切都太晚了。”


    “太晚了……為什麽?


    突然,外麵發出一陣巨響。


    公主驚恐地抬起頭,發現原本寧靜的森林已被恐慌籠罩,樹木在風中搖曳,生靈四散奔逃。


    ***


    寧薩爾公主本能的衝了出去,她的裙擺在草地上留下一串脆弱的痕跡。起初,她以為是發生了地震或是雷霆轟鳴,但當她爬上山崗,站在崖邊時,她明白了:這聲音是從離這裏不遠的的內姆魯特湖[2]傳來的,於此同時直衝雲霄的暗紅色熔岩流夾雜著滾滾煙霧從山上傾瀉下來,把周圍照的通亮,煙幕留在空中,穿過雲層,映照出壯麗的紅光,但裹挾著奔騰而出的暗灰色煙霧團和高溫的碎石以及熔岩流則從高空疾馳而落,伴隨著轟隆隆的巨響,朝著大地上那八座相隔不遠的城市而來。


    地麵上的士兵和軍隊,以及城裏的人們都在剛進入睡眠後不久,被這襲來的熱浪和泥流灰燼快速淹沒。士兵們臉上的驚恐神情、軍隊中混亂的指揮聲、城市裏逃散的人群以及華麗宮殿在熔岩流中的崩潰,都映照在那妖冶的火光之中。


    這一切很快就結束了。過了許久,公主仍然站在山崗上,風吹動她華麗的長裙,臉上流淌著淚水,如同珍珠般璀璨。她知道,父親給她留下的偉大國家,現在隻剩下山上的十幾個人,和她自己了。這一刻,她是灰燼的女王。她確信這是眼睛的報複,是她和她的父親違抗山神的結果。


    她顫抖著說道:“是我罪孽深重,是我招來了這場災難!”她的聲音在夜風中顫抖,透露出內心無盡的痛苦和無奈。淚水濕潤著塵土,卻無言以對。現在,她已經完全的絕望了,她不知道用什麽來挽迴,就像那眼睛和她說的:一切都太晚了。


    她感受到生命中的黑暗,仿佛一個無法逃離的囚籠。她望著深淵,那是通往死亡的道路。


    於是,辛拿最後的王——寧薩爾,麵對著懸崖邊的風,飄逸的長發在月光下顯得如此悲壯。她雙眼充滿絕望,終究沒有勇氣再次承受那無盡的痛苦。她顫抖著雙腿,鼓起了最後的勇氣,從懸崖上縱身一躍,墜入了無底的深淵。


    ***


    時間停止在這一刻,寧錄王猛然間睜開雙眼。


    是的,他又迴到了一個多月以前那個遺址中,站在了那半睜著的眼睛麵前。寧薩爾最後粉身碎骨的疼痛和絕望的感覺衝擊著他的靈魂,他大口的喘著氣,仿佛上一秒什麽東西刺穿他的心肺似的。汗水從他額頭滴落,濕透了他的袍子。


    而上一秒,就是那眼睛剛剛說完那句:“我要你,親手殺了她。”


    “這到底怎麽迴事!我要……我要一個解釋!”


    寧錄王顫抖著聲音向眼睛質問道,他已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


    “我告訴過你,我是能預知未來的。”那聲音從神秘的空間中傳來,仿佛來自深淵處的迴響。


    “所以,那就是一定會發生的未來嗎?!”


    “不是一定會發生。而是,如果你一意孤行後的結果。”那聲音迴答道,猶如冰冷的刀鋒刺入國王的心髒,這個曾帶給他無數榮耀與勝利的神聖眼睛,如今卻讓他心生恐懼。


    國王咬了咬牙,試圖穩定情緒,問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何不試想我為何不能遵循你的勸告,去扼殺那災難的源頭?!”


    “我知道,不管我怎樣勸說你,你都不會按照我的要求去殺了你的女兒,所以我幹脆讓你看到我能看到的事,也就是你女兒未來的記憶。”


    “為什麽要殺我的女兒,殺了我的女兒,假使我按你說的做了,你就不會讓那火山淹沒我的國家了嗎?!”


    “並不是我讓火山噴發的,我可沒有那個能耐;正是我預見到了那火山的噴發,所以我才在無數次的推演後,得出了一條最有可能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這一切都源於我的一個錯誤。”


    “什麽錯誤?”


    “哎……就是我讓你把這八座城建的太集中了。”


    寧錄王苦笑了一下,等待眼睛進一步的解釋。


    “那時候,我為了節省能量,我把對未來的推演集中在一個很短的時間範圍內,所以沒有預測到在很久以後這座火山會噴發;事到如今,唯一挽救之策,便是讓民眾在未來一個月內離此地,分散各處。然而,縱然君在山下眾人中威望頗高,仍無法做到此事。即便你下山後直接說出所有關於我的秘密,並告訴他們那湖會變成火山,也不是所有的人會相信你,隻有少數願意離開這安寧多年之地,從這些城市搬走。”


    “說下去。”


    “況且,陛下,您的獨生女兒寧薩爾公主現在正值婚嫁之年。在這個關鍵時刻,任何與您家族結為姻親的勢力,都將在未來共同主宰整個國度,收獲豐厚的利益。在這樣的節骨眼上,您讓諸族搬離此地的訴求,隻會激化矛盾。”


    “所以,我的女兒必須死?”


    “是的,請恕我直言。如果公主離世,那麽各族對您的期望將化為泡影,當您告知火山即將爆發的事實時,更多人會信服您的話。如此一來,我們才能挽救更多無辜的生命。”


    寧錄王聽著眼睛的話,心中閃過一絲苦澀,他知道這番話裏蘊含著恰當的道理,但他卻不願因此而麵對現實。


    他轉過身去,沉默了片刻,而後又轉了迴來,他的眼睛裏逐漸染上了堅定的光芒,嘴角露出了微笑,仿佛想到了什麽解決之道。


    “恩利勒!你太小看我了!”他近乎用吼叫的方式說道,“我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沒有人會死,我會救下所有人!”


    “不會有的……”


    “你等著瞧!”說罷,他便轉身向門口的方向大踏步地走去,“我的國家,我的臣民,他們會聽我的,會遵照我的旨意行事!”


    ***


    第二天清晨,寧錄王迴到首都的議會廳,他首先將芬內克調離了護衛隊,調任他成為守衛邊疆的將領,明升暗降。


    芬內克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不甘,但仍然恭敬地答道:“陛下的旨意,臣子必定盡忠履行。“


    然後,寧錄王集結了眾大臣和各族的首領,大廳中彌漫著壓抑、緊張的氣氛。幾十年來,這裏從未有過如此肅穆的場麵。他們低聲談論著,試圖揣摩國王的意圖。然而,在這種氛圍之下,他們心中的恐懼和忐忑情緒也難以壓抑。當國王進入會場,眾人都屏住唿吸,專注地等待著寧錄王的講話。


    寧錄登上王座,端坐其上,他的目光銳利而深邃,掃視整個會場。


    接著,國王清了清喉嚨,用莊嚴、洪亮的聲音向大家宣布:“今天叫大家來,不是要談關於我女兒的婚事,那件事需要暫時擱置一邊。”他頓了頓,繼續說,“昨天,我又獨自上到聖山去了,我行走在林木蔥蘢,鳥鳴迴蕩之中。在聖域的最高處,我感受到了神的氣息。山麓女神在那片聖潔的山崗上祝福我,褒獎我對我的國做出的貢獻。他要我轉達你們各族的人。”


    一位大臣敬畏地詢問道:“陛下,神明有何旨意?”


    寧錄王瞪大了眼睛,聲音激昂地迴答:“神明吩咐我傳達給各族的人,要在這首都巴比利姆建造一座紀念塔,紀念我們偉大的城邦和文明!”


    大臣們麵麵相覷,另一位提出了疑問:“陛下,是什麽樣的紀念塔?”


    “宏偉的。”


    “怎樣的宏偉?”


    “頂要比這王宮還高,牆要比那神廟還要厚。”


    “陛下,這座塔將會是一個偉大的成就,象征著我們巴比利姆的榮耀與繁榮,但是……”另一位首領則擔憂地說:“但這座塔的建造將消耗大量資源與人力,陛下,這是否值得我們深思?”


    會場內出現了交頭接耳的聲音,大臣們和各族首領紛紛議論紛紛,有人驚歎,有人擔憂,他們議論著這座紀念塔的建造和未來的影響。


    寧錄王從王座上起立,用手指輕輕敲擊桌麵,提醒他們安靜,然後繼續說道:“神明的旨意不容商榷!諸位,傳我的命令下去,我們要作磚,把磚燒透了,拿磚當石頭,又拿石漆當灰泥;我們要用它們建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


    [1] peleg,天主教翻譯為“培肋格”,在聖經創世記中記載,他是諾亞子孫,相傳為閃的後代,希伯的兒子而不是兄弟,他是約坍的兄弟,猶太人的始祖之一


    [2] nemrut,即內姆魯特火山,是土耳其的火山,位於該國東部凡湖附近,海拔高度3,050米,破火山口長8公裏、寬7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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