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伊奧斯·卡夫索聽到“巴比倫”這個詞的時候,打了個寒顫,仿佛聽到了命運之神對他剛才在河邊的誓言輕蔑嘲笑的聲音。


    他知道,如果他要跟隨隊伍被迫前往巴比倫的話,那麽就會遠遠偏離原來的路線,迴到木尕拉的日子將會更加遙遙無期。


    然而,命運仿佛在捉弄他,原來的小隊合並到了戰象的隊伍,向著印度河入海口的方向前進。伊奧斯依舊被當作逃兵對待,幾次三番地嚐試逃跑,但都未能成功。每次都是在夜幕降臨時,他趁著草木叢生的地形,悄悄擺脫看守,試圖尋找遙遠的山林或是隱蔽的山洞。


    然而,不論他多麽謹慎,都難逃士兵們敏銳的目光,無一例外地被抓迴。每次被追迴後,他都被加上更繁多的枷鎖和腳鐐。


    ***


    一個月後,他們到達了帕塔利斯[1]的港口,隊伍在這裏被分成三隊,一隊經卡曼尼亞[2]返迴波斯,另一隊沿著格德羅西亞[3]沙漠、莫克蘭[4]的路徑返迴波斯,還有一隊登上了巨型槳帆船,運載著三分之一的戰象,沿著波斯灣海岸走海路前往巴比倫。


    伊奧斯恰巧被分到了這個隊伍上,與先前誣陷他的那群士兵們分開了,他的手腳鐐被摘掉,臨時成為槳手中的一員。槳手的工作異常艱苦,他們需要在炎炎烈日下,長時間地舞動巨大的槳,不斷地驅使船前進。盡管如此,伊奧斯並沒有放棄逃脫的念頭。數日後,當船隊停靠錫拉夫港[5]臨時歇息和補給物資時,已經被大多數人忘掉的伊奧斯,觀察到了一個難得的機會——船隻靠岸的位置恰巧位於一處視線盲區,而大多數人忙於卸貨和搬運補給。


    伊奧斯等待合適的時機,他忍受著身體的疲憊,毅然從船上縱身一躍,跳入海中。


    ***


    不久,在距離那裏五十帕拉桑遠的帕薩爾加德[6],在離被阿裏斯托布魯斯[7]修複的居魯士大帝的陵墓不遠處一座祆教神廟裏,在一座阿胡拉的神像前,一位身穿黑袍的祭祀撾西史達[8]點燃了神火祭台中的火。祭祀在火光的恍惚中沒有注意到一把彎刀架在了自己茂密的胡須旁。


    “噓,不要說話。”另一個身穿長袍的男子挽住了老祭司的胳膊,拉著他退到旁邊的房間裏。


    “好啊,你在這兒呢,我找了你好久,終於打聽到了這個地方。”


    “你……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啊……不要胡來!”祭祀緊張的說,他的語速很快。


    “你不認識我?嗬,但我想你一定認識我的母親……”


    “你母親?莫非……莫非你是伊南娜的孩子?”


    “哼!”


    “真……真的是你?我可是你母親生前最好的朋友啊!你要幹嘛?!”


    “我母親生最好的朋友?是嗎?!那你為什麽還要背叛她?!”


    “不是我!不是我啊!我沒背叛她!是那些埃克巴坦那的大祭司團,是他們要害你媽媽!他們說要把國內所有的異教和原始多神教斬草除根,我甚至曾到首都去勸說阻止他們不要搞這麽極端的事!而且,我是冒著巨大風險去的。如果不是因為我能背誦那些沒被燒毀的《阿維斯陀》[9]章卷,我估計我自己也一定會被當作是異教徒,被他們給殺了!”


    伊奧斯把刀收迴來,別在腰間,然後笑了笑。


    “真的!真的!我隻是一個牆頭草……但是我,絕對不會去背叛我自己的朋友。”


    “好了好了……先生,我暫且相信您說的話……因為……在我童年的記憶裏,母親曾多次提到您……您是她的老師也是宮中的好朋友……”


    “是的,你母親,我很想念她!”撾西史達喘著粗氣,說道。


    “您不用說這些沒用的……您的事我也大抵都清楚,早些年因為您精通阿契美尼德的神話,被聘為宮中的禦用老師,曾教過我的母親。後來,因為祆教的崛起,母親逃離了首都,而您卻轉為祆教徒,繼續為當朝服務……


    “我那是被逼無奈!”


    “好了,好了……我知道,即使您成了祆教徒,母親每次提到您的時候,仍然帶著那種懷念的語氣,看來她十分信任您……我今天順道來這裏的目的,也不是為了敘舊,而是為了來搞清楚一些問題。希望您,作為博學多識的學者,能給予解答和幫助……”


    “當然!當然!任何事情,隻要我知道的,一定告訴你!”撾西史達仍未從驚恐中完全放鬆下來,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又說:“哎!你和你母親長得可真像啊!有什麽問題,您請盡量問吧……這也算我為伊南娜的事做出的一點彌補了……”


    伊奧斯點點頭,然後在神像底下踱起步來,他問道:“第一個問題,當時我母親已經遠離了波斯的宮廷政治,與那無名樵夫搬到帝國的邊境,定居到那人煙稀少的村落裏……可是,為什麽你的那些祆教的同伴們,還要對她窮追不舍呢?”


    “哎……他們都是……哎,這件事不是那麽好解釋的,我也曾想過原因,也許這涉及到一些曆史遺留的問題。你要知道,在查拉圖斯特拉[10]出現以前,這片大地上的人們相信,在未來會有一位叫做密特拉[11]的聖人[12]從天而降,他將會拯救所有受苦難的生命!”


    “說下去。”


    “後來,一位自詡為得到神諭的貴族——查拉圖斯特拉,預言他的第三個孩子——一個男童,將就是這個傳說中的救世主密特拉。


    “然而,當他的第三個孩子出世時,他被驚訝地告知,這個孩子竟是一個女孩!這與他預言中的情況不符,於是,查拉圖斯特拉他便認定自己受了詛咒,隨即將她遺棄在荒漠裏——而她,就是你的母親伊南娜。”


    “後來呢?”


    “那時,查拉圖斯特拉被國內判為異端,身處貶謫;直到他結識了真正的王族和上層,並與他們結為好友。


    “多年以後,他創立的祆教最終得勢,查拉圖斯特拉也獲得了宮中的高位;某日,他在宮中散步時,驚奇的發現,一位波斯宮廷收養的女孩——一位王室在野外狩獵時候偶然遇到的棄嬰——竟就是他遺棄的女兒。


    “更令他震驚的是,當時這位波斯公主,已被認定為是異教大祭司的轉世。”


    “我的母親?”


    “是的。”撾西史達點頭道,“雖然,查拉圖斯特拉再無子嗣,那個他預言中的‘第三個男孩’最終也沒有出生。但是,他還是認定了你母親——是被惡魔阿裏曼[13]詛咒過的孩子,他認為你母親本應是一個男孩,卻因詛咒才成為了女孩。


    “又因為你母親在異教中的頗高的地位,他認定你母親是與真正救世主——他預言中的那個男孩所對立的毀滅和邪惡力量。


    “據說,查拉圖斯特拉在臨死前曾下令,無論這女孩逃到天涯海角,都要把她殺死。於是,即便你的母親已經隱姓埋名,而她的身份依舊被某個人出買給了埃克巴坦那的大祭司團……”


    “我大概知道是誰出賣她的了……”伊奧斯小聲地咕噥著。


    “什麽?!”


    “哦,沒什麽……對了,我還想問,我母親在宮裏的時候,她有沒有提到過什麽解開謎題的‘鑰匙’,以及關於讓人複活的方法;還有,她是否談到過一個關於‘滔天巨浪’和‘方舟’的故事?”


    撾西史達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撓頭思索著:“這我倒是頭迴聽說,你母親從來沒談論過這些……哎,不對……”老祭祀突然間好像想起了什麽,瞪大了眼睛看著伊奧斯,繼續說道:“雖然你母親沒有說過這些內容,但我好像聽什麽人談起過——永生、大洪水和拯救地上動物的故事……”


    “聽誰說過?”


    他又想了想,舉起食指說道:“很多年前,一些來自西方的學者,他們曾到這邊和我探討過一些其他民族的神話和曆史,他們曾提到過一部叫《妥拉》[14]的書,記載了上古時期發生在大地各處的一場洪水,他們提到過一個叫諾亞的人,他建造方舟拯救動物,從洪水中搭船避難,後來成為一個農夫,還種植了一個葡萄園……


    “可惜我這裏沒有收藏這些來自西方的書籍,如果你想更深入的了解,恐怕隻能親自前往西方,那裏的人可能會知道你這些問題的答案。”


    伊奧斯點點頭:“我知道了……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請說。”


    “你覺得我的母親,她可能被那些殺害她的人埋在哪兒了?”


    “她的墓嗎?那就不得而知了……”撾西史達搖搖頭,“我想他們寧願毀屍滅跡,也不願那些異教徒找到她的墓去拜祭。”


    “保重……”


    “你也是,孩子……保重。”


    於是,伊南娜的兒子——伊奧斯·卡夫索,告別了她母親的老朋友,走出神廟,繼續向北前進。


    ***


    岔路口,擺在伊奧斯麵前的是東西兩條路:向西,將會更接近母親那首神秘詩作的答案,也許第二把鑰匙的線索就藏在撾西史達所說的,那些西方學者手中的古書——《妥拉》之中;向東,則是一條迴木尕拉去的漫漫長路,那個可憐的靈魂——阿彌蒂斯所在的方向。


    毫無猶豫,伊奧斯選擇了後者,他踏上了前往東方卡曼尼亞城的道路。


    即使在他心底裏的某處,十分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他所看到的關於阿彌蒂斯未來的記憶,不管怎樣都終會發生——他終究無法拯救她,但此時此刻,如果他繼續選擇向西,朝著遠離她的方向行進,那麽他的良心將會無法原諒他自己。他心想:破解母親的遺願在現在已不再是當務之急,就連自己的老師龍樹,用了一生的時間,也才發現了第一把鑰匙,他自己又何必這樣著急呢……


    行至傍晚,他在驛道旁坐下休息,在月光中,他在心底默默向父親與母親道歉。


    “請原諒我,我現在必須迴去救她……請原諒我……爸爸、媽媽……”


    “你想要拯救一個人,還是拯救這世上所有的生命?”


    突然,一個聲音迴響在他腦海裏,這是老師那嘎嗬朱訥在生前曾問過伊奧斯的一個問題,當時他們有過一段交流:


    “我不知道,老師……難道破解了整個阿卡西的黑域,就能夠拯救所有的生命嗎?”


    “是的!”龍樹斬釘截鐵地答道,“伊奧斯,你是否知道毘濕奴最大的願望,並不是去知悉關於這個世界一切的答案……他最終的目的並不在於此。”


    “那他的目的是什麽呢?”


    “毘濕奴之所以致力於要破解阿卡西內的黑域,找尋終極的真理,為的是在知道了關於一切答案以後,找到戰勝這世界的方法。”


    “戰勝這世界的方法……”


    “是的,也就是——戰勝生、老、病、死這四苦,以及拯救所有眾生方法……


    “伊奧斯,如我們初見時我所說的,當你來到這裏學習閱覽阿卡西,最初目的隻是為了拯救你死去的母親……然而,當你在閱覽了無數世界裏眾生的苦難以後,我相信那時你會意識到,什麽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我相信你到那時,你也會同我們一樣,把這件事當作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為此不斷地前行……”


    龍樹的教誨縈繞耳邊,這些話,他本從未理解過,但此刻,他漸漸清晰明了了。因為,他看到了阿彌蒂斯那悲慘的未來,他看到了無數生命掙紮在苦海之中的過去……他終於明了了……


    “如果我迴去救下她一個人,又有什麽用呢……”他心想。


    伊奧斯默默的低下頭,眼淚再一次從眼眶溢出。


    “眾生仍在無邊的苦中,而拯救所有一切的方法……也許就在藏在那向西的路上,就藏在……那剩下的六個伊斯特裏亞之中……”


    伊奧斯自言自語道:“阿彌蒂斯……終有一天,我會去拯救你……徹底地拯救你!請等我!因為那時,我要連同你,和這世上的所有人,一同拯救!”


    在冥冥中,他終於感覺到:母親所希望他走的路,就是老師那嘎嗬朱訥尊者所說的那條路——二者殊途同歸;於是他再一次折返,向著西北的方向堅定地走去。


    [1]即雷吉奧·帕塔利斯(regio patalis)是拉丁語,意為“帕塔拉地區”,即帕塔拉古城周圍,位於印度河下遊


    [2] carmania,即今天的伊朗克爾曼省


    [3] gedrosia,是印度洋西北沿岸的幹旱、多山地區


    [4] makran,也稱彌蘭或木克郎是伊朗和巴基斯坦的頻阿拉伯海俾路支省南麵的半沙漠地帶


    [5]也譯屍羅夫,舊稱撒那威(波斯語羅馬化:shv),古波斯港口城市,今位於伊朗布什爾省


    [6] pasargadae,古希臘語:Πaσapγ?δai,古波斯語 pāθra-gadā),位於今日伊朗城市設拉子西北約90千米(56英裏)的地方,為波斯阿契美尼德帝國居魯士大帝在位時的首都


    [7] aristobulus,阿裏斯托布魯斯(前375年-前301年)是希臘的曆史家,繼業者時代時定居於卡山德裏亞(cassandreia),他早年跟著亞曆山大大帝參與東征,擔任建築和軍事工程師,當亞曆山大從印度歸來,路過帕薩爾加德,發現波斯居魯士大帝的陵墓遭到破壞,亞曆山大命阿裏斯托布魯斯把陵墓恢複原狀


    [8]與阿胡拉·馬茲達的從神之一——阿莎·撾西史達(asha vahishta,即“真理”)同名,代表了阿胡拉的至誠和聖潔,與代表謊言的惡魔德魯傑(druj)相對立,在《伽薩》中阿沙·瓦希什塔與聖火關係密切,後被奉為火神


    [9] avesta,意思是“知識”,也叫“波斯古經”,亞曆山大大帝征服波斯後,認為信仰瑣羅亞斯德的波斯人太勇於作戰,故燒毀瑣羅亞斯德教所有經典,所幸存下來的《阿維斯陀》僅有一卷


    [10] zarathustra(阿維斯陀語:zaraθu?tra,意為“擁有駱駝者”),古波斯先知,祆教創始人,即瑣羅亞斯德


    [11]原始印度-伊朗語主格形式為*mitras,是一個古老的印度-伊朗神隻。這一神隻原是雅利安人萬神殿裏共有的崇拜物件,在伊朗-雅利安人和印度-雅利安人分化之後,開始向著不同特征發展


    [12] aryan,也稱雅利安人,阿唎耶一詞源於天城體梵文:????(ārya),意為“光榮的,可敬的、高尚的”


    [13]安格拉·麥紐(ahriman、angra mainyu):瑣羅亞斯德教的惡神,與阿胡拉·馬茲達互相對抗,是一切邪魔的成就者


    [14] torah \/希伯來文:????,:意思是“教導、訓誨”,基督徒常常稱其為律法書,一套共5卷,通稱摩西五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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