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這一刻停止了。


    老人還跪在那兒,隻是低下了頭,他的神情凝重,像是一位正在等待著審判的罪人。


    青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他麵露驚恐地凝視著他的父親老卡夫索,仿佛感覺自己是第一次這樣清晰地端詳他父親的麵龐,那老朽的容顏之上,是那些被歲月和時間生生雕刻出的褶皺,還有那雙低垂的雙眼,那些紋路,以及眉間擠出的肌肉;那一瞬間,伊奧斯感覺到,他好像完全的不認識他眼前的這個男人是誰。


    沉默許久,他終於開口問道:“你……你在說什麽?!”他的聲音中帶著顫抖。


    老卡夫索抬起頭,看著他的兒子。


    “是的,你沒有聽錯……你以為我瘋了,老糊塗了,或者你以為我在說笑……”我多希望我是啊,但很可惜……我沒有。”老人低聲說道。


    伊奧斯怔在那兒,一動不動,此刻他能夠感受到,他父親不太可能是在和他說笑。


    時間仍然凝固在那兒,伊奧斯並未問更多的問題。


    “那天,其實我並沒去砍柴……”晌久之後,老卡夫索先開口了。那聲音低沉中帶著沙啞,仿佛是在懺悔。


    “我和你們告別,和你還有你媽媽……在那之後,我就進了那片林子,和早已在那裏等候我的幾個人會合了……”


    老人的手開始顫抖起來,然後舉在麵前,頭歪向一邊,輕輕碰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像是想要掩蓋自己已經濕潤眼眶的事實。


    伊奧斯則下意識的搖著頭,不願繼續聽下去。


    “那些人遞給我那件黑袍——就是你總告訴我你在噩夢中看到的那個人,那個你記憶中走在最前麵的‘黑衣人’身上穿的那件;是的,那人就是我,我就是你仇人中為首的那個……我披上了那件衣服,然後拿出了這把已經準備良久的泰西比烏斯弩[1]。我同他們繞過那片樹林,兜了幾圈,走了些平常人不會去走的山路,最後繞迴村子……接著,我們就徑直走向你和你媽媽這邊,但我來到她的麵前,就放出了那致命的第一箭!它不偏不倚的射中了你母親,接著……那些人就一擁而上,跟在我後麵殺死了她。”


    伊奧斯已被無法用語言所表達的震驚所吞噬,依舊沉默不語。他緩緩舉起了一直握在手裏的腹張弩,對準了他父親,淚流滿麵。


    他嘶吼道。“為什麽?!告訴我為什麽?!”


    “因為那時的我……那時的我,認為我自己是在做一件我必須做的事……我那荒謬且悲慘的一生中唯一重要的事……”


    “唯一重要?!甚至比你妻子的生命還重要嗎?!”


    “不……是我錯了。”老人的聲音依舊平靜,一字一句,清晰可辨,“我做錯了一切,伊奧斯……我搞砸了一切……無數的人因我而死,而當我決定贖罪的時候,他們卻告訴我,一直以來我要找的那個人找到了……那個我要殺的人,已經被他們找到了……”


    “是媽媽嗎?她是你的仇人嗎?!你為什麽要殺了她?!為什麽?!”


    老人沒有迴答,而是接著自己剛才的話,繼續說著:“他們告訴我可以去動手了……按照我的要求,我要親自動手……那一刻我等了很久,我……”老人突然哽咽地說不出話來,緩緩地低下頭,雙手攥拳,放在額頭上,接著逐漸地匍匐在了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啊!請……請原諒我,伊南娜……啊……原諒我……我錯了……”老人抽泣著。


    “為什麽……”伊奧斯在顫抖中已難以站穩,他的膝蓋一軟,癱跪在地上,淚眼模糊,“為……什麽……告訴我,為什麽……”


    星空注視著森林、小溪和瀑布邊上的小帳篷,流水的聲音漸漸壓過了他們的哭聲。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良久之後,老人停止了哭泣,重新跪立直身子,整理衣襟。


    “動手吧……”他說道,“為你的母親報仇吧……”


    “不!再你告訴我一切之前,你不能死!快說!說!”


    “我不會說的,我死以後,你要繼續去尋找這一切的答案,關於你母親的真相,關於我的真相……關於那首詩,以及那首詩中所有的真相。”


    “不!我要你直接告訴我!告訴我!你為什麽殺死她?!你和母親之間到底有什麽過去?!究竟是誰?!”


    “‘阿卡西’裏會有記載的。”


    “不!你別想得逞,老東西!你現在不說,我也就永遠不會再去尋找答案了!”


    聽到這句話,老人的目光又從他兒子的眼睛上漸漸向下掃去,望向遠處的草叢,那些遠去的微精靈的光仍在那些昏暗的角落中時隱時現,他歎了口氣:“好吧,我隻能告訴你……在我遇到你母親以前,我是一個馬其頓的士兵,後來我成了逃兵,到處尋找棲息之地;我在救了你媽媽以後,和她相愛,然後我們一起隱居到了你出生的那座巴克特裏亞的小村莊裏,為了躲避世俗和戰火……為了享受寧靜……但我的內心中,仍有一處不滅的火,一個危險的想法,一個不願放下的執念……然後我把它點燃了,再然後……我就眼睜睜地看著它吞噬了我生命中的一切。”


    “我沒有聽懂……”


    “好了,不要再問了,動手吧……就在這兒,結束我的生命,我就可以贖罪了……”


    “不!告訴我真相!告訴我一切!然後我才準你去死!”


    “不,我不會說的,因為我自己知道的並不比你多多少……我對你母親也一無所知,我也對發生過的所有事情同你一樣充滿著不解與迷茫……所以,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替我繼續去找到那個叫‘阿卡西’的地方——那座圖書館,那裏記載著關於這一切的答案……一切的答案,所以現在你問我又有什麽用呢?我什麽都不知道……倘若我知道,我又為何用盡半生去尋找那個地方呢?”


    伊奧斯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了……難道這一切真的是你發瘋的結果?難道這一切都是你編出來騙我的,隻為讓我去找那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混賬!你怎能說出這樣的話!”


    老人掏出他妻子寫給他的那些詩作,把它們舉過頭頂,用力的向身前劃去。“伊奧斯!你給我記住,那首詩是你母親在死前最後囑托我的!她早就預感到了自己的死亡,在那之前,她就囑托我,不……更確切的說是要我確保一件事——確保你能夠記住、熟練的背誦這首詩,然後用一生的時間去尋找它的答案!是的,這就是你母親的遺願!唯一的遺願!所以,這些年來,不是你陪著我,而是我陪著你!因此,你不可擁有常人的生活!因為你的生命為尋找這個答案而生……這是你唯一的使命……好了,我要說的所有事就是這些,動手吧……”


    說到這裏,老人閉上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張開了臂膀,漲紅的臉也趨於平靜,仿佛視死如歸,從容地等待著死亡的到來。無論伊奧斯再怎樣繼續逼問,老卡夫索都不在說任何一句話。


    於是,伊奧斯擦去眼淚,再次舉起了手中的弩,重新對準了老人。


    此刻,在這個絕望的年輕人的腦海中,開始閃過一個個過往的畫麵:父親背著年幼的他,行走在山裏,教會他一首一首的兒歌;父親為了給他摘果子,從阿月渾子樹上摔下來,摔斷了腿……;父親為了教會他使用劍,一遍一遍的重複著動作;父親為了尋找那首詩中的線索,問遍了大大小小的村莊和城鎮,走遍了無數的海港、山澗、田野、森林……


    年輕人緩緩地放下了弩,他的眼睛裏眼含熱淚:“你是個罪人,你會死的。”他說,“但不是現在……”


    老人震驚的凝視著他的兒子。


    “聽著!你的使命還沒有結束呢,老頭。我同你已經在這廣袤的大地上遊曆了那麽多年了,如果這世上真有那樣一座巨大的圖書館,我想我們早就應該找到了,即使不知道它的位置也至少應該聽說過它才對。但是直到今天,我們才隻是剛剛知道了它的存在……或許……”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那詩裏所有地方你都去過了,但唯獨沙漠還未造訪……”


    ***


    數月以後,月光溫柔的注視著伊奧斯·卡夫索,和他結伴而行的是阿彌蒂斯[2],就是那把他從水邊救下來,帶到自己家中照顧的女孩子,她聽完了沙漠旅者的講述。


    外來人已經恢複了體力,少女拉著他在院子裏踱步。多日以來,她一直陪在臥床的男人身邊,幫他修剪頭發、胡須和指甲。


    起先,這位克裏雅族的女孩唯一希求的,就是這個來自沙漠的神秘旅者口中所講述的,關於西方塞琉古地區[3]的神話,以及他與父親烏拉赫斯跋涉數千帕拉桑[4]的旅途,一路所遇到的各種奇聞異事和冒險經曆。


    但是沒過多久,她所著迷的對象就從那些迷人的故事變成了這個迷人的青年本身。


    阿彌蒂斯之所以對這個外來人這樣的著迷,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她生活在的這個閉塞的環境——在這樣北臨沙海,南臨皚皚雪山的齊木裏克[5]河滋養的綠洲邊緣,除了與牛族[6]和尼亞等臨族部落之間的爭鬥,這個村落中的一族,對外麵的世界也幾乎沒有什麽了解。


    因為連年的衝突,村裏健全的男人越來越少了,很多都因戰鬥或是疾病而死,這其中就包括阿彌蒂斯的父親——他本是村裏的一戶頗有威信的公職,三年前被克裏納[7]的吐火羅人所殺。


    阿彌蒂斯的母親成為寡婦,後來又被迫成為了木尕拉村族長的婢妾,這樣才勉強保住家裏的土地,租給佃農。隨著年齡的增加和所經曆的種種苦難,她母親的性格開始變得暴躁起來,時不時地虐打年幼的阿彌蒂斯和她僅有兩歲的同母異父的妹妹。最近,她的母親再次懷孕了,她十分擔心,如果這次仍然不能給族長帶來一個兒子,她將會被休掉,如果是這樣,那麽她們全家都會失去庇護,淪落街頭。


    她的母親之所以能夠同意阿彌蒂斯收留這個外來人,是因為阿彌蒂斯的遊說,她說伊奧斯是一位從西方來到此地遊覽而迷路的上層貴族,若傾心招待,以後必會獲得迴報。


    真是的情況是,少女的心中早已暗生情愫,她深深地愛上了這個從沙漠裏來的陌生人。此刻,她溫柔地挽著他的手,他們就在那院子裏,一邊踱步一邊欣賞明月和群星。


    這些天以來,青年講故事的聲音和語氣也在發生著變化,變得越發呢喃軟語,對他來說,女孩的陪伴,讓他能夠把自己悲慘的過去,淡化成一種旁觀講述者的視角,使他能夠從中釋懷。他感受到自己現在的境況,更像是活在夢中;他感受著女孩的溫情和溫暖,這種淡然愜意的美好是他過去不曾奢求過的。


    是的,他們已經墜入愛河,但彼此心照不宣。


    “所以,是你父親殺了你的母親……”女孩問道,“你的仇人近在咫尺,這太不可思議了,而你寬恕了他,接著你們繼續踏上尋找答案的路……我說的對嗎?”


    “是的。”


    “你們尋到答案了嗎?”


    “沒有。”


    “那你父親有向你透露更多嗎?”


    “也沒有。”青年搖搖頭,“從那以後,父親一直緘默少語,他對自己知道的一切一直緊咬不放,後來……他也沒能從沙漠中活著走出來,至於那些微精靈們口中的‘阿卡西’圖書館,仍然無處可尋……”


    “我想親眼看一看那些微精靈。”


    “它們太稀少了,我們走遍了半個世界,也隻有幸見過那一次……在阿塔考納[8]城的時候,父親就曾告訴過我,母親生前精通各種魔法、精靈和微精靈的語言,她曾教會了父親一些那些神奇生物所使用的詞句,他們相愛時,就時常用那些別人聽不懂的言語互通心意,所以父親是對那些上古的精靈語也是略通一二的。”


    “那他有教過你嗎?你能說一兩句來聽聽嗎?”


    “不,雖然父親說那種語言十分簡單,從小到大,他也多次提議要教我,但我當時並不相信他,認為那些都是騙人的,是閑散的詩人從古老的傳說故事或是童話中提取靈感,編撰出來哄小孩子們入睡的兒科……直到在阿斯蘭伯的森林,當我親眼看到了微精靈們與我父親之間的互動和交流之時,我才意識到了自己是多麽的無知……”


    “那你現在是否相信你那些微精靈告訴你們的——那座圖書館……還有那些神秘的七個卷軸……”


    “是的,我相信。”


    “你會繼續你的旅途,去尋找那座圖書館嗎?”


    “是的,我會去的。”


    女孩難掩些許悲傷的神情,抿著嘴低聲嗚咽了一下;男人看出了她的心思,微笑著彎下腰半蹲下來,一手扶著女孩的肩膀,一手摸了摸她可愛的額頭,用孩子的口氣安慰她道:“哎呀,那我們一起去好嗎?我是說,我們結伴旅行,去找這個傳說中的地方。小阿彌蒂斯,我們一起去到那座宏偉壯麗的圖書館,它被建在某個人們未曾涉足的世外仙境,它的一磚一瓦都被魔法的力量精雕細琢,那裏有上萬卷的藏書,有一位很厲害的大精靈,管理著整個圖書館,或許,他還是我母親生前的朋友呢……”


    女孩並沒有被他童話般的描述所安慰,因為她知道,母親是不會同意她跟他一起走的。


    “不,你會離開,你會去很遙遠的地方……你會一個人走……”她的鼻子一酸,幾乎要哭出來了。


    “別這樣說,小阿彌蒂斯,我不會再像過去那樣,像個無頭的蒼蠅,滿世界的亂跑去尋找了,我會好好做計劃,你還記得兩天,部落裏派來到你家探望我這個陌生人的占星術士嗎?他是來並詢我的來曆的,我當時問過他是不是聽說過‘阿卡西’圖書館的事,他雖然也說沒有聽過,但他告訴我那些居住在南邊希瑪瓦特[9]雪山上的智者們——這個世界上最博學的群體,他們也許會知道我該去哪裏找……我會先去打聽清楚,然後直接去到最終的目的地,這不會花很長的時間的!”


    女孩抹去眼淚,點了點頭。


    “那麽,請好好在家等我迴來……我到那雪山上去向那些智者們請教一下,等我知道了阿卡西的位置,我會馬上迴來接你,然後帶你一起走,我們一起踏上最後的旅程……我會答應你母親,隻是同你去做一次短程的遊曆,這不會花很久的,我們很快就會歸來,然後我會……”


    “會怎樣……”


    “會娶你。”


    女孩的麵頰一下紅了,然後露出了最美麗的笑顏,她開心的跳你起來,與青年緊緊的相擁在了一起。


    “阿彌蒂斯,到那時候,我會從你母親那裏租或是買一塊田,我們會有自己的家,會有自己的孩子,我們可以帶他們到山上去采野花和藥材,然後我會天天給你講那些美麗的故事,好嗎?”


    少女使勁地點點頭:“啊,我會等你!我會等你!”她的眼中泛著淚光,沒人知道,那是因為高興還是因為悲傷。


    深夜,伊奧斯再次來到庭院,他望向月色下的山巒,雪山巍峨的輪廓好像在警告著旅者們想要穿越它的路途會有多麽的險惡,伊奧斯知道自己隻是在用一個謊言來讓少女安心。


    父親已經死了,母親的遺願虛無縹緲,他又為何要賭上性命,踏上這未知的旅途呢。眼前的阿彌蒂斯,和她每天遞上來熱氣騰騰的蒸囊,這的才是真實存在的。他知道,自己是愛著她的,他也知道,他們彼此相愛。但是……


    是的,這一刻他決定好了。


    他必須去尋找,那關於一切的答案。


    [1]即腹弩,是古希臘人所使用的手持弩,一世紀希臘知名工程師希羅的著作《弓弩武器製造法》(belopoeica)是目前保留最早腹弩的記錄,當中這又來自另一位更早的希臘工程師泰西比烏斯(ctesibius)的描述


    [2]希臘語,amigis,原意為純潔,本書內部分人名、地名或物品名因所屬時代和地區的語言文本不可考證或已無法獲取,這些人名用他們名字原含義的希臘文替代


    [3]即塞琉古帝國,由亞曆山大大帝部將塞琉古一世(seleucid)所創建,以敘利亞為中心,包括伊朗和美索不達米亞在內(初期還包括印度的一部分)的希臘化國家


    [4]古波斯計量單位,1 parasangs≈4.8或5.6 km


    [5]河流名,發源於xjcl縣南部昆侖山


    [6]即古代和田地區民族,godaniya,意為“牛地”或“大地乳房”,這個稱唿可能對藏語產生影響,因而轉音為“於闐”,是西方古藏語中“玉城”、“玉村”之意,因為該地產玉,成為該處居民的名稱


    [7]即古樓蘭,kroraina,遺址在今中國xj羅布泊西北岸阿塔考納:artacoana,古波斯阿蠻省(aria)古城名


    [8] artacoana,古波斯阿蠻省(aria)古城名


    [9]山神名,himavat,即雪山神,是喜馬拉雅山脈的人格化。出現在史詩摩訶婆羅多中,是恆河女神與雪山神女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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