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槿慢慢地躬下身子,行禮道:“槿娘見過楚王殿下,雍王殿下,兩位殿下萬安。”


    楚碭道:“起身吧。”


    朱槿眉眼低垂地看了他一眼,輕聲道:“謝殿下。”


    楚碭咳嗽了一聲,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麽。


    旁邊的芸香小步上前,把手上的傘呈上:“不知是哪位殿下垂憐,拿了這把傘給芸香,奴婢深感大恩,如今用完了,當完璧歸趙,奉還給殿下。”


    楚碭看了一眼濕漉漉的她,發梢都在滴水,一時在想,這便是奴婢應盡的本分,她也盡的可以了,一把傘而已,他也需要找個機會開口,當下便道:“送與你,不必還了。”


    芸香有些詫異地看著他。


    楚碭便道:“外頭走的時候也未必不在下雨,你不要用嗎?”


    芸香低了頭,道:“多謝殿下。”


    楚墨對他這行為,倒也是無可不可的,反正就一把傘,他也不缺一個奴婢的感謝。


    倒是朱槿有些發愣,會可憐一個雨中撐傘的奴婢,這確實是桓清做得出來的事情,她看向楚碭的目光就有了不同,到底他還是桓清,隻不過她以為的他,和實際的他,未必完全一致罷了。


    想起曾經的桓清,再對比一下眼前的楚碭,似是而非地相似,朦朦朧朧地不像,朱槿心中一時不知道是個什麽滋味,隻能無言,轉頭看著外頭的瓢潑大雨。


    楚碭欲要找她說話,卻又對她和楚墨之間的關係不甚了解。


    不過朱槿除了最開始見了楚墨有些詫異之外,其他時候倒是一眼都不曾看他了。


    天色昏沉,雨勢浩大。


    滿耳都是喧嘩聲,朱槿看著天邊撕裂出一道銀白的閃電,其後那緩慢浩瀚的雷聲才滾動著來到耳邊,漸漸炸開出讓人難以承受的聲勢,朱槿本就有些走神,此刻被這樣一嚇,而且能感覺到雷聲會越來越大,忍不住就想要躲避一下,卻又發現自己無處可躲。


    如是這般幾次,朱槿覺得自己腦子都有些疼,她試圖用自己的手去隔絕雷聲,卻發現並沒有什麽用處。


    一雙手從身後捂住了她的耳朵。


    比她的手大了一圈的手。


    幾乎就在他放上去以後,朱槿就明顯感覺聲音小了許多。


    會做出這樣事情的,朱槿不迴頭就知道是誰,在被雷聲驚嚇和接受他的行為之間,朱槿幾乎沒有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反正受驚嚇而已,又不會真的聾了,與之比較起來,還是楚墨讓她不能忍。


    一個幾次三番拒絕她的男子,如今又惺惺作態,裝著一副對她好的樣子來親近她,真當她朱槿是什麽取樂戲耍的玩意兒,由得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嗎?


    朱槿掙脫了他,沒迴頭,在雷聲的間隙裏低聲向後麵道:“你可別讓我惡心了。”


    像謝信那種的,是不加掩飾的輕浮做派的惡心,楚墨這樣口頭正經,實際又要來占她便宜的,又是另一層的惡心。


    後麵的人估計是聽見了她的話,有些愕然,道:“你……”


    這聲音卻又不是楚墨的聲線。


    朱槿迴頭,看見站在她身後的楚碭,和隱約光線中,一眼都沒往這邊瞧的楚墨。


    朱槿:“……”


    朱槿一瞬間閉了閉眼睛。


    總之就是尷尬,非常尷尬。


    她沒想到,楚碭竟然也能對她如此溫情脈脈的事情,讓她錯以為是楚墨,但她方才已經把他和桓清聯係在了一起,轉念一想,卻又不意外了,桓清本來就是個不可能冷眼看人難受的人,雖然桓清看上去並不如何親切。


    楚碭放下手,低聲道:“冒犯了。”


    背後一道閃電,照亮了他有些詫異和失落的容顏,還有那雙漂亮到勾人心魄的眼睛。


    朱槿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搖頭道:“不,不是……”


    碎裂轟鳴的雷聲又到了耳邊,朱槿幾乎是瞬間,就埋頭到了他的懷中。


    楚碭一愣,隨即抬起胳膊,慢慢地把手放到她的耳邊。


    楚碭的懷裏是柔軟微涼的,他身上穿著的官服方才也被雨淋濕了一點,朱槿無處可靠,隻貪戀著這一點涼。


    或許是她是本來就畏熱的緣故,這樣的涼比炎熱更加叫她安心。


    像春日裏微涼的氣息,包含著生機的味道,像夏日裏濕潤的空氣,可以一夜好眠的無憂。


    雷聲隱去,雨嘩啦啦地下。


    楚碭的手下意識地往上,安撫般地摸了摸朱槿的頭頂。


    朱槿猝然驚醒,抬頭,笑了笑,卻是立刻掙脫了他,悄聲道:“槿娘失態,讓殿下見笑了。”


    楚碭有些戀戀不舍的,她在他懷中的時候,總讓他覺得像什麽小動物一樣,敏感柔弱,需要全身心地依靠著他,離了他就不能自主,不過她本來不就是這樣的女子嗎?


    嬌氣,美麗,連一點風雨雷聲都禁受不住。


    他喜歡這樣被她信賴的樣子,盡管先前她對他有些疏遠,但下意識地反應卻是做不了假的,她畢竟還是想著他。


    楚碭覺得心頭仿佛漲了些暖意,嘴角揚起了一點,道:“女官客氣。”


    朱槿迴了一禮,沒說話,轉過身重新看著亭子外頭的大雨。


    亭子不算很大,站了六七個人以後,就更顯得窄小。


    楚碭覺得和朱槿間的距離仿佛又被拉進了不少,便開口道:“眼看這雨一時半刻是停不了了,女官打算怎麽辦?”


    朱槿有些猶豫,隨即道:“若是到了宵禁的時候,雨還不能停,那自然冒雨也得迴去。”


    比起淋上一身的雨,在外頭待上一夜,還可能被人抓著觸犯宮規,還是後者更不能接受一點。


    楚碭道:“不若你同著我和二皇兄一起,迴二皇兄的寢殿吧。”


    朱槿一臉詫異。


    就連楚墨也看了過來。


    楚碭咳嗽了一聲:“我的意思是,二皇兄的寢殿離這裏極近,你的住處若是離這裏遠,那不如去二皇兄那裏將就一晚,反正他殿中也有宮女的住處,你本身也是女官,和宮女們一起住一晚,也不會有什麽閑話。”


    這個建議是可行的。


    但要朱槿去楚墨那裏住,不如直接迴到方才辦事的地方,單輕容先前就在那邊住著,應該也有宮女,還避免了惹人猜嫌。


    而且無論去哪一邊,朱槿很不願意碰別人用過的東西,尤其是被子枕頭一類的,不然也不至於在快下雨的時候就急匆匆地要迴去了。


    朱槿當下一想,道:“多謝殿下的美意,但槿娘看這雨,卻覺得下不了多久了,還是再等等吧。”


    楚碭這話本來就有試探她和楚墨關係的意思在,聞言也不生氣:“那就不勉強女官了。”


    雨勢真的漸漸小了下來。


    朱槿心中一鬆。


    她對楚碭的感覺很奇怪,總是一時間想接觸,一時間不想,算來算去,如今還是不多接觸得好,就這等雨的時刻,她已經被他時不時看過來的目光弄得不大自在了。


    朱槿正欲告辭,冷不防看見楚墨和楚碭差不多的官服,忽然心中一動,問楚碭道:“槿娘到東宮以來,從未見過雍王殿下到訪,怎麽今日就可巧碰見殿下了?”


    楚碭對著她,覺得這個沒有不能說的地方,道:“今日我同二皇兄有事商議,所以一路走一路說著,想不到竟然還下了雨,剛好還碰見了你。”


    “這算是緣分麽?”朱槿隨意接了一句。


    楚碭的眼神卻是一下子認真了起來,看著她道:“算。”


    朱槿看了一眼楚墨。


    除了最開始的時候,他的目光和她對上了一下,此後就像不存在一樣,對著她不聞不問,哪怕她此刻和楚碭說著這樣的話,他也隻是心不在焉地看著亭子上流下來的水。


    朱槿看了楚墨,隨即又心中惱恨,她說了和楚墨沒關係的,結果又想著人家會不會在乎她,可見也是心口不一,怪討厭的。


    朱槿心思拉迴來,道:“商議什麽事情?”隨即又趕緊笑道:“槿娘隻是隨口一說,殿下莫要怪罪。”


    楚碭搖頭道:“不是什麽大事,不過就是明日的殿試,有些流程要商議。”


    朱槿就一臉好奇:“殿下也負責科舉考試嗎?”


    楚碭道:“隻是有些接觸罷了。”


    “是嗎?”朱槿的目光中有些欽佩:“那也很厲害了,槿娘對此一竅不通呢。不過槿娘有個表哥,今年也參加殿試,殿下若是看見了,可要煩請殿下多照拂一下。”


    說完還半開玩笑地行了個禮。


    楚碭被她看得有些喜悅,但聽見她的訴求,卻一時間有些躊躇了:“我負責的事情與此並不相關,恐怕幫不了女官什麽,”他看向身邊的楚墨:“此事應該是二皇兄知道的更多一些。”


    朱槿仿佛沒聽見他後半段話一樣,麵上有些失落的神情。


    楚碭看不得她這樣子,安慰她道:“陛下慧眼如炬,你表兄若是有才華,必然不會遺落人才。”


    朱槿抬起眼睛,奇怪道:“可如今不都是要先找主考官的門路嗎?表兄本來就是外地來的,京都中人又眼界頗高,有些考官便瞧不上其他地方來的,他怕不是會在見到陛下之前就被刷了下去,槿娘替他憂心得很。”


    這說的是廣泛存在的現實,並不是個例。


    楚碭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了,轉而有些感慨:“若是科舉考試公平了,豈不是就能擇賢錄用,你表兄也不用擔心自己有才華卻被京都裏的人輕視了?”


    朱槿憂心忡忡地:“能嗎?”


    楚碭有些話幾乎脫口而出了,楚墨終於攔住了他:“慎言。”


    他這樣乍然一開口,朱槿長久不曾聽得他講話,此刻就如被什麽撓著耳蝸一樣,酥酥癢癢的麻。


    果然就是好聽。


    楚墨一雙眼睛看著朱槿,說出來的話卻是不客氣:“娘子先前說自己不知道科舉,本王看娘子知道的卻是不少。”


    朱槿一邊聽他講話,一邊迴道:“如今宮內宮外都在猜狀元郎是誰,說到時候不知道會有多熱鬧呢,槿娘耳聞了一些,但又怎麽敢在兩位殿下麵前班門弄斧,說自己懂得呢?”


    這個解釋就圓了迴來。


    楚碭略略一鬆。


    朱槿果然就是隨口說說,不是在詐他。


    楚墨淡聲道:“娘子說自己表哥是外地的,怕被考官瞧不上,這對他是不公平的,卻轉頭來本王和雍王這裏尋求門路,是不是也是不公平?娘子一邊訴說不公,一邊做著不公的事情,這也不像是君子所為。”


    朱槿就不樂意了:“槿娘是女子,可不是君子,何況眾人皆是如此行徑,考生裏多少都是未來棟梁,公子君子?他們都一個個地去找著門路,難道非要槿娘一個女子出頭,一塵不染地做什麽聖人嗎?”


    楚碭心中點頭,他覺得朱槿沒說錯什麽,眾人如此,強求一個女子如此,確實過分。


    而朱槿的神情在很大程度上戳中了他,就是他心中貴女嬌娘的做派,懂一點點時事,但是不多,大多數情況下舉止得體,應對得當,被刺到了卻也有些小情趣,小任性,他看著朱槿的神情,當真是可憐可愛極了。


    楚墨拱手道:“就不知道娘子表兄是哪家的,需要娘子如此煞費苦心?”


    世情大多都是高嫁低娶,楚碭知道朱槿出身永定伯府,那她母親家的身份,大約是不可能比永定伯高的。


    她那個表兄,估計也沒什麽好身份。


    就是不知道朱槿的表情,怎麽一下子就變得有些微妙?


    她開口道:“林家。”


    林家果然也不是什麽……林家?


    楚碭有些吃驚了:“不知道娘子說的是哪個林家?”


    他隱約記得宮裏有位嬪妃便是出身林家的,但還不過是那個林家的分支,如今便就封了嬪位,如果是本家出身的,封妃幾乎就是起步。


    但朱槿口中的林家,和他理解的林家,是同一個嗎?


    朱槿念頭轉了轉,認真道:“是清河林家。”


    地方大族,清河林家。


    林家在前朝時是有數的四大世家之一,最顯赫的時期,皇室都往林家嫁公主,到了本朝,林家的勢力不比先前,但和皇家還是關係密切,林家旁係的女兒嫁到皇宮已經封了麗嬪,而皇帝前段時間指婚,還把一位親王的女兒指給了林家在京的子弟。


    楚碭覺得自己好像想錯了。


    什麽高嫁低娶,朱槿母親的身份若是從前朝論起來,說不得還能比她爹永定伯更尊貴一些,而主考官再拜高踩低,看不起外地人,也不會不識趣到去刁難清河林家的公子,但楚碭轉瞬又想起皇帝即將實行的科舉改革,到底現在不是前朝,而是本朝,地方上的勢力在一寸寸地被京中蠶食著,以後清河林家也未必算得了什麽了。


    朱槿已經反問楚墨道:“殿下如此問槿娘,是想要說什麽嗎?我表哥出身世家,便活該受著這般對待嗎?”


    楚碭道:“你放心……”


    朱槿她表兄看來求的是平等對待的權利,而不是作為大族的特權,這一點無論是主考官,還是皇帝,肯定都會給麵子的。


    而且世家子弟考科舉,還能考到殿試這一步的鳳毛麟角,很多還受著九品中正製影響的地方大族,往往寧可讓子弟受著祖輩的蔭蔽,也不願意讓他們輕易折損身份參加科舉,單是這份投誠的心思,就肯定會被皇帝接受。


    楚墨再度打斷他道:“五弟不必多說,明日便是殿試,到底如何,自然還是要看本人才學和陛下裁斷,你我無權做主,也無話可說。”


    楚碭覺得自己這個哥哥,當真仿佛比他還要不近情理。


    朱槿心中暗恨,要不是楚墨,她現在肯定能把楚碭的話套了個七七八八,但有楚墨在此,也不意味著她什麽事情都不能做。


    朱槿道:“楚王殿下說得有理,不過槿娘如今也不求兩位殿下替表哥怎樣了,隻單純感歎一下,聽表哥說,科舉是個極好的事情,他們地方上仿佛都出現了不少人才,很受到重用,也造福了一方百姓。”


    楚碭知道這樣的事情推行下去,必然會讓眾人心中歸向朝廷,地方也會有所不滿,乍然聽見朱槿這樣的說法,道:“當真如此嗎?”


    朱槿笑道:“我騙殿下作甚?有些人的才能雖然不足以進殿試吧,但也過了前麵的鄉試什麽的,有些過了的就會被收到府中做事,果然幫了不少的忙。”


    “收到府中?”


    一個過了朝廷科舉考試的人,轉而去到地方大族手下做事?


    朱槿毫無知覺一般地點了點頭:“對啊,不過也不算是府中,就是也在地方上管管一些事情,幫助百姓處理麻煩什麽的。”


    楚碭忽然就肅了臉色:“那要朝廷命官做什麽?”


    朱槿被他嚇了一跳:“殿下神色怎麽這樣嚇人?”


    楚碭緩和了一下,問她道:“世家命人管理,那朝廷官員該何去何從呢?”


    朱槿坦然道:“那些通過科舉考試的,管理的都是世家土地上的人,大片大片的,都是林家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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