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相莊嚴的明心,這一刻仿佛變成了得道高僧。


    念及此生三十餘年,明心心生感慨,入了佛門難守清規戒律,吃葷食,入塵世,動俗念,懷偏執。這一刻貌似迴到曾經那個小沙彌時期,隻為填飽肚子,幼時便早早上山,明心仍然記得,母親翻山越嶺,冒著鵝毛大雪,背著體弱多病的他,在少室山下蹣跚而行。


    風雪又起,已經停了好久的大雪,這一刻又突然密密麻麻下了起來,指甲大小的雪花,從天而降,比之先前更大。雪花落進場中,被明心周身金光照耀,變成了一抹一抹的金黃色,尤為耀眼,吸引了眾人的視線。


    那一年少室山下的雪,也是如現在這般,大雪遮擋住了視線,遮擋住了少林寺的山門。就像如今眾人再看明心時,金黃色的雪花也遮擋了眾人的視線。


    已然深受重傷的男人,吼著吩咐身旁男子,“快,阻止他!”


    男子聞言連忙起身,大步奔跑向金光大盛的明心,卻被一陣風雪阻擋住了腳步。他驚恐的望著一臉慈悲相的明心,悲憤中略帶著惋惜,失聲喊道:“明心!住手!這樣你會死的!”


    雙目瞳孔也變化為金黃色的明心,緩緩望向男子,扯出一絲微笑,道:“我和師父說,我就是為了吃飽飯才上山的,師父說我有愚根,雖不及慧根有靈識,但愚根最是適合修道。我不懂,問師父什麽是道,師父說佛門就是道,是博愛眾生的佛門之道。我在寺裏呆了二十年,藏經樓內的眾多佛經至今沒有念完,甚至還有很多字不認識,師父不怪我,隻是命我十年之內不許迴山,讓我從眾生中找出自己的佛門之道。”


    “都說出家人慈悲為懷,多年來我一直恪守出家人的身份,就是嘴饞些,愛吃肉。師父讓我十年不許迴山,如今已經是第九年了,我仍然悟不著那若有若無的道。”


    “我隻知道,我就這麽一個朋友,一個惹人厭的臭牛鼻子,心氣孤傲,自以為是,有時候很自私,人家姑娘喜歡他,他以為我不懂,其實我一直覺得他應該答應人家姑娘的。”


    “俗世裏有一句話,說念念不忘,必有迴響,雲姑娘念了二十年,仍是沒有迴應。”


    “牛鼻子啊牛鼻子,以後好好對人家雲姑娘,就別一心想著守護江湖了,如今看來,我們跟這座江湖,還差的太遠。”


    “和尚我沒什麽好的,就像很多人說我們河南人不好一樣,但我們有一點是好的,就是夠義氣。”明心莞爾一笑,有些孩子氣的說:“俺們那邊哩人,其實都不是孬孫,中不中?”


    施有恩在遠處淚流滿麵,大哭道:“禿驢,你個傻子!住手啊!”可明心對施有恩的製止聲漠不關心,置若罔聞。


    在眾人一片驚駭神色中,明心將頭抬起,望著落起大雪的漆黑夜空,聲如山上晨鍾一般,緩緩開口誦道:“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


    漆黑的夜空驟然發亮,滾滾大江之水在這一刻停止了奔騰,天上的烏雲散開,數不清多少道金光從雲層中照射下來,雲後隱隱有萬千神佛佇立,皆是口誦佛號,聲音莊重威嚴。


    雲層中射下來的金光,猶如天河瀑布,流向金光大盛的明心身上。


    三名男子,和受傷的男人,麵色恐懼的看著這一幕,想要逃,卻移不開腳步。武厚急忙拉起邊上呆呆的關卿瑤,她的臉上淚痕未幹,還望著金光內的明心失神。武厚心中納悶關卿瑤這是怎麽了,但眼前情況已經來不及多問,二人必須迅速遠離這處戰場。


    隨著明心的慈悲相越來越盛,錢塘江內不再流動的江水突然立了起來,整條江露出了溝壑縱橫的江底。天上烏雲後的萬千神佛寶相,在這一刻紛紛露出真容。


    有的麵帶悲憫,雙手一上一下,右上左下結出手印;有的頭戴黑珠,耳垂及肩,怒目望向塵世,手持一對鎏金錘;有的法相金身,宛如明淨琉璃,雙目帶笑,慈眼視眾生。萬千神佛之相,齊聲口誦佛號,聲如冬雷震震,每一相都各不相同,如此恢弘的場麵,有些江湖武人窮極一生也見不到。


    這一夜的杭州城內,冬天落雪的季節天上打起了雷,坐在家中的百姓望向外麵天空,錢塘江的方向在鵝毛大雪中電閃雷鳴。


    心有黑暗的人們,瑟瑟發抖的蜷縮在被窩裏,感到莫名的恐懼。城內日日誦經的出家人,神海空明,如遇春風,多年來不得其解的佛理,在這一晚通悟。


    神佛現世,當有賞罰,賞的是積德行善的好人家,好人家自有兒郎高中狀元之福運。罰的是,心懷惡毒,性情涼薄的惡人,惡人自是日日煎熬,受盡驚慌害怕之苦。


    被金光團團包裹住的明心,已經看不到了本來麵目,金黃色的雙眸也溶於金光內,化成了一團,分外矚目。立起的江水緩緩升騰,水氣繚繞江岸邊,這裏成了仙境一般的地帶。


    天上那尊手持鎏金錘的神佛,雙目射出一道金光,射向地上抱在一起的男子和手裏還握著開山刀刀柄的男人。這一道金光打下來,二人必將墮入地獄,永世不得為人。


    杭州城裏的一個方向,靈隱寺內一道清光乍起,遙遙衝向江邊的上空,直直來到眾神佛麵前。清光散後,一道年輕的身影出現在半空中,雙手合十,念一句:“阿彌陀佛。”


    麵對諸天神佛,年輕僧人的身影略顯單薄,在碩大的佛像麵前渺小的宛如世間一粒沙子。隨著他的出現,射向江邊的那道金光,在抵達江岸剩餘三十米處,就消失於無形了。


    年輕僧人右上左下結出手印,悲憫道:“人間自有因果,我佛慈悲,今有佛門弟子擅用請神令,雖為救人,實則壞了天地規矩。業因有業果,傷人者自遭人間報應,但紅塵之事多因紅塵之人而起,望我佛收相,弟子送眾師迴天。”


    一陣聽不懂的言語從年輕僧人口中吐出,隨著他念起經文,江水緩緩落入江中,重迴奔騰狀,天上雲海聚攏,諸天神佛之相隱於其中,再不見蹤影。


    年輕僧人收起手印,落入江邊,看向金光褪去,盤腿枯坐雪中的明心。


    “何苦來哉?”


    麵色淒慘的明心苦笑一聲,開口道:“敢問你是?”


    “靈隱寺一個隻會打禪的小僧,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


    劫後餘生的男子和男人,搖搖晃晃站起身,看向年輕僧人,就是傻子也知道,適才正是這年輕僧人救了自己二人的性命。


    男人開口致謝,“多謝大師相救,我是濟南孔...”


    話還未說完,就被年輕僧人打斷,“不必說了,貧僧也沒興趣知道,速速離開此地,到此為止吧。”


    男人麵露難色,遲疑了一會,鼓足勇氣迴,“大師,施有恩我們不能放。”


    施有恩一直擔心明心,適才明心寧願以身死道消請來諸天神佛坑殺敵人,讓這傲氣的道士,赧顏到了極致。此刻見明心性命無恙,施有恩連滾帶爬,在雪地中劃出一道痕跡,艱難來到了明心身旁。


    盤腿枯坐在雪中的明心,無力的看了施有恩一眼,笑說,“牛鼻子,我可比你厲害?”施有恩雙目泛紅,無聲的點了點頭。明心又傷感的說,“就是沒能把這幾位施主度化,唉,看來你注定有此一劫了。”


    施有恩咧嘴笑笑,牙齒上還殘留著血跡,身上的傷口隨著剛才的爬行,又滲出墨黑色的鮮血出來。


    “疼不疼?”明心問。


    施有恩答,“疼。”


    遠處另外三人也過來了這邊,已經失去戰鬥力的雲月故,是在隻剩一隻單鉤的男子的攙扶下走來的。到了近前,雲月故撲向施有恩和明心處,癱倒在雪中,淒涼道:“你們...唉!”


    施有恩看了看雲月故肩膀上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難受道:“你也受傷了。”


    雲月故默然低頭,名列八大高手的三人,今夜竟然被三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男子所敗,說出去可真是要貽笑大方了。


    兀自出神的施有恩,突然傷感的看著二人,自責道,“是我拖累你們啦,月故,這輩子對不起你了,下輩子吧。”


    明心和雲月故對視一眼,皆是一笑。


    年輕僧人看著這三人,暗暗搖頭,用世俗語氣低語,“真是對苦命鴛鴦呀,哦,不對,還沒做成鴛鴦呢。”


    隨後他看向聚到一起的那四人,和為首男人說,“其餘人隨你處置,但你若是傷了我佛門弟子,我保證讓你四人離不開杭州城。”


    男人聞言大喜,連連點頭,“一定一定。”


    年輕僧人這才轉身,準備離去,正欲飛走時,明心叫住他,“且慢。”


    僧人迴頭,問:“作甚?”


    明心道:“為何不連同我這二位朋友一起救了?”


    僧人看著施有恩,譏笑一聲,迴道:“他是道家人,是死是活,關我念佛的光頭何事?”


    明心眉頭皺了起來,心說出家人慈悲為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眼前這修為遠遠大過自己,一段經文就送走諸天神佛的僧人,怎的就如此涼薄?


    還不等明心再問,年輕僧人就頭也不轉的離開了,隻邁出三兩步,就走出了幾裏外,脫離了眾人的視線。


    一片狼藉的場上,又隻剩下這幾人,武厚和關卿瑤沒敢再繼續靠近,一直在遠處駐足觀望。重傷的男人被扶著來到施有恩三人麵前,牽強擠出一絲笑臉。


    “明心,真是想不到啊,請神令這種失傳了千百年的東西,竟然讓你從經書中找了出來。”


    明心溫婉笑笑,迴道:“愚根的好處就是,根骨不怎麽樣,但運氣是真的好,我二十年隻在藏經樓念了十分之一的典籍,就找到了這請神令,不僅練了,還將它銷毀了。”


    男人眼色不善的看著明心,但最後還是沒有忘記剛才那個年輕僧人的話,隻好不再理會明心,轉移視線看向施有恩,表情逐漸冰冷。


    施有恩掙紮著坐起身,抬起顫抖的右臂,強自提起一口氣,笑說:“雖然站起來都很吃力,但總也不能坐著等死,拿匕首的,再來!”


    站在男人身後,提著匕首的男子向前一步,他尚且能站著,施有恩已經站不起來了,二人實力高下立判。


    其實施有恩輸給這人的最大原因,並不是真氣不足,內力欠缺,而是輸在了心機和手段上,更何況,使匕首的這男子,練的是殺人技藝,最是適合在夜晚與人單打獨鬥。


    “殺了他!”男人吩咐道。


    男子提著匕首向前一步,雲月故出言阻攔,單鉤男子直接勾住雲月故衣領,將她拉向了一邊。明心又有些急,但苦於剛才消耗巨大,此時別說起身幫忙,就是想站起身都很吃力。


    眼看那男子就要走到施有恩身前,施有恩那條顫顫巍巍的手臂,是斷不可能擋得住那男子的匕首的。


    武厚突然有些於心不忍,頭扭開,視線看向了一邊,他還真的看不了有人在自己麵前被殺的血腥場麵。


    可是沒成想,男子的匕首剛剛遞出一半的時候,就在一陣吹來的冷風中停滯在那裏,瞬間化為粉末。男子驚恐的看著這一幕,身後的同夥也是左看右看,今夜驚嚇實在是太多了,他們神經都有些憔悴。而明心和雲月故看到這一幕,則開心的笑了起來,雖然並不知道這匕首怎麽就莫名其妙被銷毀了。


    “還有人!”男人惡狠狠看著西邊的路上,路燈下一個人正在不緊不慢的走來這邊。


    這是個上了年紀的老男人,約莫有六十的歲數,體型高大,一身道袍白白淨淨,走在雪地中若不去仔細察看,還真不容易發現。


    四人驚疑不定的看著這道身影,在目光的注視下看著他走過武厚和關卿瑤身邊,一派仙風道骨,自自然然站到施有恩和四人的中間。


    男人狐疑的看著老道,疑聲問,“匕首你弄碎的?”


    老道點頭,“不錯。”


    男人有些驚恐,再加幾分怒氣,沉聲問:“你要救人?”


    老道又點頭,“不錯。”


    男人暗暗罵了一句娘,和三名男子互相對望一樣,眼中都有狐疑之色。明心的金剛不壞傷了男人,又用請神令請來諸天神佛險些坑殺自己,隨後又有個年輕僧人以高深莫測的修為送走神佛,救下自己,但叮囑自己不可傷害明心。如今又來一個老道,看上去仙風道骨,頗有大家風範,竟然要救施有恩。


    已經窩了一肚子火的男人,大怒道:“你憑什麽來救他!”


    老道伸出二指,遙遙指向錢塘江中奔騰流逝的江水,一道磅礴真氣自指尖射出,將錢塘江一分為二,從中分出一條路來,一眼能看到江底。


    老道以指斷江,麵色如常道:“憑這個。”


    隨後老道轉身看向年輕僧人離開的方向,責怪道:“道家人的生死就跟你念佛的無關了麽?見死不救,算什麽出家人。”


    遠遠隨風飄來一句,“我就不救,你奈我何?”


    老道無語搖頭,低聲道:“還是這副欠模樣。”隨後他不理會看著斷江,呆若木雞的四人,轉過身笑著望向施有恩。


    施有恩在剛才看到這老道入場時,就滿眼欣喜,如今和老道對望,更是高興的笑了起來,叫道:“小師叔。”


    老道摸了摸鼻尖下兩撇胡子,點點頭說:“你呀你,怎搞的這份狼狽模樣。”


    施有恩赧顏,技不如人,他能有何話說?


    老道又轉過身,看著呆若木雞的四人說,“迴去吧,人你是殺不得的,都已經將他傷成這樣,就此作罷了吧。”


    “別怕,迴去了就跟你家主人說,是天青道人救走了施有恩。還有,你要講清楚,我天青道人,是施有恩的小師叔,知道了麽?”


    “你家主人若是不服,可入藏尋我,我天青四條眉毛隨時恭候。”


    四人木訥的點點頭,就真的話也不敢說一句,狼狽的離開了此地。老道看著狼狽離去的四人,滿意的點點頭,心說這幾人還算識趣,沒傻乎乎的跟自己動手。老道轉身,向著江裏隨意一揮手,江水就重新恢複了奔騰,斷江處也恢複如初。


    看四人走了,施有恩三人長長出了一口氣,都有了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一夜驚險,最終絕處逢生,此後當有大福氣。


    施有恩看著老道,也不管身上傷勢了,問道:“小師叔,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老道抬手指了指天上,施有恩仰頭看去,看到一顆星星在頭頂幽微難明,光色黯淡。老道徐徐開口道:“昨日我察覺到中原一方天地有異樣,閑來無事就卜了一卦,大事沒算出多少,倒是算出了隱孤星有難。沒辦法啊,師兄一蹬腿自己先走了,你被逐出山門流浪世間,我不護著你,誰還護著你?”


    施有恩聽了這話,竟是像個孩子一樣低下頭,強忍感動的淚水。


    老道走到身前,蹲下身看著渾身上下傷痕累累的施有恩,問:“怎麽樣?傷的重不重?”


    施有恩搖搖頭,“死不了。”


    老道一瞪眼,“你要死了,我還救你作甚?一天天就裝得道高人了,我都不敢自詡道門真人,你就以為自己是道門真人了?這麽大歲數,還讓人操心,打架打不過,還賊喜歡混江湖,你差的遠呢!”


    施有恩抬起頭,被小師叔這麽一頓說,不氣反笑,咧嘴笑起來又像個少年。一旁的明心和雲月故對視一眼,還真未曾見過這樣的施有恩。


    老道沉默了一會,注視著施有恩的雙眼說,“跟我去西藏吧,中原要不太平了。”


    施有恩重重點頭,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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