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墜去,複湮斷鴻聲裏。


    樓頭斜下,墮陰山穀底,


    山頭斜照相應,風流但隨芳華逝。


    唇畔笑意微揚,青年俊美的眉目卻是微蹙,折扇抵住下頜,倏地展開,掩住染上幾許暗紫的唇,咳嗽聲從扇後溢出,隱隱見了猩紅。


    是血絲。


    何厭看著掌心的那抹紅,歎了口氣,自己當是該習慣了。


    如今個人也好,廟堂也罷,埋葬許久的沉屙,終是無可抑製的爆發了出來。


    就像自己的病症,潛伏已久,終有一日,妙藥靈丹也是抑製不住了。


    單薄的身軀行至藏書的閣樓,他打眼望去,並未覺察有人。


    直至身後腳步聲漸起,他方迴頭。


    長衫無風自動,長發似是驚了膽怯的風,衣袍共長發飛颺,似謫仙那般。


    他怔了怔,欲開口,卻先是咳嗽了起來。


    何厭隻覺氣短,從未覺得這隨了自己數年的症結這麽不好。


    待他止住了咳,粗粗的喘了幾口氣,方將折扇一合,文雅嚴謹,卻又不失禮貌風度,遂溫雅笑道,全然沒有戒備。“在下何厭,敢問閣下何名?”


    “此生何足厭,入妄罷長歡。”


    如玉的公子合扇淺笑,眉眼流華。


    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作為一個嗜書為命的人,挑燈夜讀這種事,自是平常之話,不過說是借口,其實也不為過,隻是尋了個消遣時間的法子罷了。


    隻不過自己心中總是升騰起一種不詳之感,總覺今夜是個不眠夜。但秉承著既來之則安之的葉生,論他是何人來犯,自是麵對便可。


    而後取了一盞燈,披了件鬥篷,便是摸著黑摸到了江家藏書閣,抬手將門推開,一陣煙塵撲鼻而來,清咳了了幾下,心下想著,明日該是請個下人將這裏收拾一番了


    點著燈火在書架間來迴穿梭著,尋覓著自己所需的那本書。


    眼下雖是有幾本心係的,但卻總感覺並不是今日來此的目的,許是老天有眼,非要讓自己尋得那本真跡,才肯罷休啊。


    憶及此,隻是微微歎氣,抬手攏了攏鬥篷,將燈火拿的近了些,繼續四處尋找著


    “在哪裏呢……”


    還在潛心尋覓之時,忽聞門前有了些許動靜,便是滅了自己那燈,將其置於地上,之後略輕地摸了出去


    待將人麵認清之時,才是明了,原是江家長子何厭以及……江府管家賀景洵。


    他們兩個怎會在此……葉生微皺眉頭,卻是思不出一點頭緒,便是先同他們一行吧。


    隨後便推門而出,似是將兩位驚了一下,略帶歉意的說著


    “抱歉叨擾了,隻是葉某想著一人有點無趣,想著同二位一行,或許能提點興致。”


    “江府可真是路途遙遠。隔著一個京城的距離,不知白先生有沒有忘了我?”


    莊璨看了一眼白梧,環顧江府,將馬韁交與隨行的官兵。然後點了一名禁衛軍跟在身旁。


    “白先生應該知道江家對我莊璨心懷不滿。險惡之地,性命攸關,應該不介意我帶位兄弟隨行吧。”


    調侃的語氣。莊璨走向書房,環抱雙臂從容地靠在門邊,看向屋內的林白安。眼中笑意寥寥,忽明忽暗。


    “先生繼續吧。”


    第一句算是調侃或者是反話。畢竟按照強幹弱枝的原則,尚書的府邸應該離皇宮不遠,起碼離皇城不遠。嗯。


    烏雲壓陣,醞釀著一場暴風雨。


    然而夕陽映照下的大地,萬物仿佛都覆上了一層異樣的紅。似血。


    白夫子轉過身來安慰,他也隻是沉默不語。一雙清澈的眼眸隻是望著莊璨,在剛開始的驚濤駭浪後再無波瀾。


    見莊璨看著身旁的林白安,不由也看向她。麵上從容不迫,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卻讓她心頭的疑雲更重。


    聞聲不動聲色的皺了皺眉,而後恢複以往的恭敬,墨色的眸子毫無波瀾,作揖,“迴大公子,小人是管家,賀景洵。”


    餘光掃了眼葉生,嘴角偏了弧度,迴道,“葉公子,這藏書閣黑燈瞎火的,路上泥濘繁多,與我們一同興許安全些。”


    三人結伴而行路上興致頗高,藏書閣不遠,想想也是時候。抬手打暈何厭變向葉生逼近,從袖口拿出匕首嘴角還是染著平常溫和的笑,刀光閃爍,殷紅落入一旁的池塘,散去。


    匕首的歸處甚佳,做完這一切,似是毫無相關的樣子便離開了。


    看到三人的狀態,莊璨微微皺眉。聲線平直甚至有些沉沉的生硬,隱隱地能聽出責備。


    “看來白先生不僅沒有照顧好學生,也沒有照顧好自己。”


    她看了眼煙霧繚繞的香爐。


    製香,稱不上是白梧的愛好,但她也清楚這位自己親手提拔的女夫子,也的確擅長一些危險的東西。


    “這香太濃,熄了吧。”


    莊璨走到香爐旁將其熄滅,拉開窗,冬日的風一股腦地湧進來,卷起鬢角發絲,與桌案上書頁沙沙作響。


    她分明迎著落進來的燦紅的夕陽,卻低著眸子,看不清眼中情緒。


    “是因為江府惡意太濃麽?我要帶走的人,竟然狀態都不是很好。”


    越是置身危險之地,越是將隱遁在黑暗裏那些見不得人的惡意剖開扔在光天化日下,她就將越安全。


    直截了當,幹淨利落。


    誰都知道,江家的人不會把素來敵對的內閣首輔殺死在自己的府邸。即便有人行刺,那也一定是——


    莊璨迴頭看向白梧,眼中似有深意的微光。


    “既然人都齊了,那麽三位,請吧。”


    某些局外人拙劣的把戲。


    局麵一直僵持不下。林白安一直在麵無表情的規避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即使她清楚莊璨在看著她。


    “莊璨大人…”她剛開口,卻發覺自己的聲音不知為何變得嘶啞無比。她此時才發現,自己的頭也變得昏昏沉沉。此時她到底是無法再顧及什麽,一向如同湖水般平靜的臉終於有所動容。


    “莊璨大人…我們出去說!這香有毒”她扶著昏昏沉沉的頭,不顧發軟的身體一把抓住莊璨拉著她向外走去。如果不出林白安意料,這香應該是有毒性的。


    掙紮著醒來,卻見血滿衣襟,點點濺在本是纖塵不染的長衫。


    還有長發。


    “嗬,到底是他們江府的管家,真是不錯呢。”


    青年自喉嚨中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他抽出本暗藏於腰間的匕首,笑道。


    “不過也罷,若是如此,倒也有了趣味,不再那般無聊了。”


    素來謙和有禮的麵容爬上囂狂不羈的冷笑,唇角勾起邪肆的弧度,竟讓他乍看上去宛若兇煞的邪神,抬眼一掃,便教人不寒而栗。


    何厭近乎瘋狂的將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膚劃得鮮血四溢,刀刀深至骨髓。


    “演一出戲罷了,在下作陪。”


    “咳咳咳……”


    他捂著嘴出現在了眾人麵前,衣衫襤褸染血,長發亦是黏成一團。


    “請幫個忙,將這本書,給莊大學士。”


    他取出一本亦是沾了血的“詩經”,給了身邊的人。


    他垂下眸子,“我也不奢求她能相信我,隻是想告訴她……”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他輕輕念著,斷斷續續的,虛弱不已。他已想過,以莊璨之才學,定是能懂得自己的暗示。


    “葉兄他為了護我,才……”


    “怪我,我太弱了。”


    他借口身子不適,輕輕退走,所行之處,腳心血跡斑駁


    待到離開眾人視線,他詭秘一笑,足尖輕點,一改往日病弱,身子輕盈。


    “葉生,不錯。”


    “本來不想動你的,可你死了也就罷了,竟然給我造成這麽大的麻煩。”


    “那就請你……”


    他動作細致溫柔的將葉生的手指抵開,把染了自己鮮血的匕首輕輕放置進去,輕輕吐出幾口氣,溫柔近乎愛憐的眸光停在那把匕首上,或者說,葉生曲起的五指上。極盡溫和,像是在看,自己的情人一般。


    暖的,能融化人心。


    卻又讓人,汗毛倒豎。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


    孰是不知,自己身邊的這兩位竟是心懷鬼胎,不知是慶幸還是怎樣,自己撿迴了一條命,但還並沒有輕舉妄動,隻是那賀景洵離開後,何厭竟想嫁禍於自己。


    嗬,防衛過當造成失手殺人嗎?好計謀。


    此時那羸弱少年雖是麵上不堪,但其內心如何,葉生根本不敢想,待何厭起身離開後,自己捂著傷口,踉踉蹌蹌離開了江府


    不能再在這裏呆了……隻是略有不舍,原本平靜的生活,又要變成波濤洶湧的大浪兇海了。


    此時的大街空無一人,畢竟夜入三更,葉生撕下自己的衣衫將傷口包紮好,握緊自己手中的匕首,皺了皺眉


    要去找她……


    隨後扶著牆,警惕地向前走著,因為自己無法確定,還會不會有人……如果他又到來,自己可就危險了……


    天色蒙亮,昨晚波折疲憊不堪,換了件衣服,在後院燒盡,不留痕跡,瞧著天色,是時候行動了。加快了步子走進書房,作揖,“尚書,有人開始行動了,是在找——”


    江尚書揮筆的動作一頓,點墨垂滴,“你怎麽看。”


    “小人認為——”頓了頓,“死人不會說話。”


    “你看著辦,處理幹淨。”


    “好。”


    馬車的聲音越來越近,在一旁蹲點已久,黑色麵紗瞧不清楚樣子,看著幾人的交流。似是難得的有興致有耐心,在一旁觀察著。


    “阿拉,葉生公子。”


    “莊大學士也在場啊。這可怎麽辦,在下送你的詩經,可收到了?”


    本事溫柔的話語,在轉向葉生便了無蹤影。


    隻見青年冷笑,眉宇間清雅溫和蕩然無存,皆是戾氣。


    “我心悅莊璨,自是不會動她。可你……放你活下去,我又該何去何從?”


    他蹙了蹙眉,


    “我非是癡傻之人,這般做,放虎歸山。無疑,我會給我自己,埋下一顆地雷啊。”


    “要不這樣好了。”


    何厭收起弱質痛苦的表情,陰狠的笑了笑,舌尖舔舐了匕首上的鮮血。動作之邪詭,宛若獄中爬出的,生啖血肉的厲鬼。


    陰骸至極。


    亦是可怖至極。


    俊逸的麵容扭曲,想是瘋狂到了極點。


    “我殺了你,你就不必煩惱了,我也沒有後患了。”


    “莊大學士,可保不了你。”


    他狀若癲狂的勾起唇角,“莊璨,請閉上眼睛。”


    “嘴巴最牢靠的,便是死人,那麽就請你,一直守著我的秘密,可好?”


    待傷口處已經恢複地差不多之時,隱約感受到了背後的殺氣,微微勾起一絲嘴角。


    看來想輕而易舉地假死……很難啊……何少。


    隨後直起了身子,用衣衫將匕首上的血跡清理幹淨,眸中一改往日溫柔的樣子,隻是狠厲在眼中迴旋


    站在大街中央,等待著那人的到來,待來人看清楚之後,更是印證了自己所想


    “何厭,何少爺,看來想瞞過您逃之夭夭不是什麽易事啊”


    葉生在手中把弄著何厭剛剛親手送給自己的匕首,殺氣外泄,隻是站在那裏,戲謔似的看著何厭


    “不過也得感謝你,給我送來這麽一把好物件,不然,我可沒法給自己清理後路呢”


    隻是沒想到的是,自己竟被那黃口小兒給先行滅口,臨死之前,記憶噴湧而出,附於何厭的耳邊,淡淡說道


    “顧丞相,今日之恩,來日再報”


    雖是不管那人聽得懂還是聽不懂,反正話撂在了這裏。


    而後魂離,迴了那秋神府,依舊是那白衣青衫,依舊是那淡漠神色,隻是可惜了,這般曆劫,並沒有讓葉離笙有了什麽大的收獲。


    “小筠也該上來了吧……”


    葉離笙端了一壺桃花釀,坐在府中屋簷之上,神色淡漠


    “魔界啊……上迴誅殺落奇之恩還沒報呢,改日登門拜訪吧。”


    看著這副亂糟糟的樣子,死氣的彌漫,可真是讓人陶醉,手裏的飛鏢在一瞬間飛向旁邊的楊樹,驚落綠葉片片。


    漸漸逼近,手裏的長劍掃起落葉,平添一抹殺氣,麵紗下的嘴角染笑,殺戮的快感湧上心頭,見了麵前的人兒,輕笑,“嗬,這是白夫子吧?平日裏的儒雅怎得今日如此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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