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了什麽?皇上寫了什麽?


    殷少安拿著聖旨的手在顫抖。


    是什麽樣的內容讓這位兩朝元老即便是麵對奸人彈劾構陷更甚者性命之危也沒皺一下眉頭的老臣此時表情如此震驚和複雜?


    淮安王皺了皺眉眉頭,低咳了聲。


    “殷大人。”


    殷少安立即迴過神來,收迴落在鳳君華身上的目光,穩了穩心中波濤浪湧的情緒,才開始繼續念。


    “再者,未免日後再有今次事件,特諭,軍機大營全數交付長公主調遣管轄,且由長公主代為執政,淮安王、殷丞相以及六部三閣老輔助。淮安王重整禁衛軍,護佑長公主及宮中婦孺安全。若有異議或挑釁者,長公主可憑朕之手諭令飛龍鐵騎先斬後奏,以儆效尤。欽此!”


    殷少安總算念完了聖旨,黑夜下臉色依舊有些晦暗,目光裏隱隱閃爍著不可置信的了悟。不知道是怒還是怨,亦或者隻剩下無奈的歎息。


    國都裏所有勢力全都交給這位新晉封的長公主,陛下自幼訓練的飛龍鐵騎也認攝政長公主為主,牢牢盯住軍機大營,這不等於將國都整個全數送給鳳君華了麽?當然,還有宮中禁衛軍。


    瞧淮安王這樣子,似乎早就料到這聖旨上所寫的內容,麵上沒有絲毫意外。


    他不禁心中有些疑惑,單從這聖旨上來看,陛下的意思雖然還有些隱晦,但這裏無不是官場上的人精,哪裏瞧不出其中貓膩?


    心中千般複雜,身邊淮安王已經跪了下來。


    “老臣謹遵陛下聖諭。”


    身後一幹大臣原本麵麵相覷,神色不一,又見兩側飛龍鐵騎虎視眈眈,說得好聽是聽聖旨,說白了也是恩威並重。今夜叛亂,所有大臣全都聚集在此。本來就有東越的長羽衛在,洪非白此舉不會成功。飛龍鐵騎不過就是錦上添花,將那東越太子妃如今西秦攝政長公主保護得滴水不漏。意思很明顯,如果有人反抗,飛龍鐵騎一劍斬下,人頭落地。


    赤裸裸的威脅啊。


    但是若接了這聖旨,這不明擺認他國太子妃為主麽?


    正猶豫不決,此時見淮安王跪下,詫異的同時也找到了台階下。頓時齊齊跪下一大片,“謹遵陛下聖諭,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宮門森森,皇戟軍和京都守衛麵麵相覷,飛龍鐵騎麵無表情,一身裝束殺氣淩淩,看著就讓人心中膽寒。


    不知道是誰先動手,放下了兵器,緩緩跪下。而後更多的皇戟軍,京都守衛全都放下兵器,跪在地上。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三位閣老大臣以及六部互視一眼,看向跪在地上的淮安王。淮安王可不單單隻是異姓王那麽簡單,那可還是國丈啊。他的女兒現在在邊關,且立下不少功勞。要知道如今接了這聖旨,幾乎就等於將西秦拱手讓人,就隻差陛下一旨退位詔書了。淮安王不可能不知道,可他卻首先俯首陳臣,不得不讓人深思其中深意。


    或者如今這位雲太子妃手掌大權,他們反抗不得,隻有先委曲求全?


    這樣一想,吏部尚書首先便跪了下來,三唿萬歲。


    借著,三閣老以及其他五部全都依次跪地,俯首叩拜。


    殷少安手握聖旨,看了眼身側的同僚,以及兩旁林立的飛龍鐵騎和長羽衛,目光刹那雲翻覆雨。而後他緩緩抬頭,看著不遠處那紅衣女子。


    此刻月色已經完全隱沒雲層中,宮門前火把依次亮起,照亮那女子的容顏明亮豔麗。一刹那她眼神遙遠而茫然,而後化為漠然的沉寂。


    很顯然,這聖旨上的內容她也是此刻才知曉。


    陛下臨走時寫的密詔,一直是貼身暗衛保管。大抵是怕內容暴露了會帶來其他後患,所以這位太子妃想必在此之前也是不知情的。


    他低頭,緩緩跪了下去。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一頓,頭埋得更低。“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轟然一聲,身後大片文武百官齊聲符合。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鳳君華站在原地,紅唇緊抿,目光靜靜而深沉的看著跪在腳下的西秦文武百官。此刻她周圍有長羽衛和飛龍鐵騎,以保護和臣服的姿態站在她身邊。而腳下這片土地,是西秦國土,背後這座宮牆,是西秦皇城。


    她現在置身西秦皇權中心,無人敢犯上。


    深宮重重,權柄危危,人心沉沉。為的,也不過就是榮華富貴。


    ……


    一場奪宮事變就這樣過去了,宮門外鮮血橫流,屍體遍布,終究還是大權在手,萬人臣服。


    鳳君華迴到宮中立即去了崔宛芳的宮殿,崔宛芳躺在床上,臉色依舊蒼白。魑離走過來,悄聲對鳳君華道:“她本身含蠱蟲,腹中孩子全靠母體精血培育。又是早產,且動了胎氣。生產雖然順利,卻大傷元氣。產後虛弱,又大出血,恐怕…”


    剩下的話他沒說完,鳳君華已經明白。


    生死蠱本就不好解,便是以秦雲舟之能,也隻能保崔宛芳活三年而已。如今她執意要為沐輕寒誕下子嗣,便等於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做賭注。一旦孩子出生,她的性命也走到了盡頭。


    這是早就料到的結局。


    她走過去,柔太妃抱著還在,眼睛有些紅,紫菱早已泣不成聲的跪在床榻前。


    崔宛芳慢慢睜開眼睛,看見鳳君華,笑了笑。


    “你來了?”


    鳳君華低頭看著她,眼神複雜。


    崔宛芳眼神寧靜,沒有絲毫即將麵對死亡的恐懼。


    “孩子…把孩子給我看看…”


    鳳君華從柔太妃懷中將孩子抱過來,坐在床前,小心翼翼的放在她頭邊。


    “這是你的孩子,他長得很漂亮,也很可愛,為他取個名字吧。”


    崔宛芳眼睫垂下,顫巍巍的伸出手來,撫摸著嬰兒的臉頰,目中滿是初為人母的慈愛和疼惜。


    “陛下臨走時便說過,無論孩子是男是女,都叫長安。一生平安!”


    “沐長安。”鳳君華抿唇一笑,“很好聽。”


    “不。”


    崔宛芳卻搖搖頭,看向柔太妃。


    “太妃,您帶她們出去吧,我和長公主說一會兒話。”


    剛才在宮門前發生的事柔太妃自然已經知曉,她複雜的看了眼鳳君華,無聲的點點頭,帶著一眾宮女退了下去。紫菱有些擔心,在她堅持的目光下終究猶豫著走了出去。


    崔宛芳想要坐起來,鳳君華連忙去扶她。


    不過一個簡單的動作,她做起來卻十分吃力。坐起來後,額頭上又滲出涔涔冷汗。


    “你…”


    崔宛芳知道她想說什麽,眨眨眼,道:“我知道,我已經命不久矣,藥石無救。”


    鳳君華抿唇,不說話,眼神更為複雜。


    崔宛芳卻笑了,小心翼翼的將旁邊的孩子納入懷中,仔細看他漂亮精致的眉眼,臉上笑意越發柔和。


    “他叫慕容長安。”


    鳳君華眼神一震,“慕容?”


    “對。”


    崔宛芳點點頭,閉著眼睛,用自己的臉頰貼著嬰兒的臉,一臉的神往又微微的寂寥。


    “從善之城雪災,從陛下離開皇宮,從今夜的叛亂,以及那封聖旨…”她睜開眼睛,似自言自語又似說給鳳君華聽。“長公主如此聰慧,豈能猜測不到陛下的苦心?”


    鳳君華死死咬著嘴唇,不說話。


    崔宛芳卻笑得寧靜,“還有三個時辰就上早朝了吧。”


    她目光有些飄忽,喃喃道:“是該結束了…”


    鳳君華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心裏蔓延著無邊無際的悲涼和淒愴。


    “陛下臨走之時還留下一道聖旨,是退位詔書。”


    鳳君華眸色一震,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唿吸已經紊亂。


    崔宛芳卻依舊笑得端莊柔美,“明日早朝,我便隨你一起上朝,將最後一道聖旨公布朝堂,擁你登基為西秦女帝。”


    “為什麽?”


    鳳君華啟唇,終究輕輕問了出來。


    “大哥是個好皇帝,西秦叛亂已除,國之泰安,大哥為什麽要退位?大嫂不能生育,他不願納妃。如今你已經為他誕下唯一皇子,大哥不會後繼無人。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問著崔宛芳,但語氣裏卻字字透著空茫悲切,心裏早已知曉答案。


    崔宛芳靜靜而笑,“他本就不是執念權欲之人,這江山重任隻會禁錮他。他站在帝王座上三年,卻無一日有真心笑顏。皇權於有些人來說,是不可觸摸的高山,是欲望的頂峰。但是於他而言,不過是累贅罷了。既然不喜歡,為什麽不放棄?再說如今亂世天下,四國終將統一,天下終歸為一家。無論姓什麽都好,都不會姓沐。”


    她依舊撫摸著懷中嬰兒的臉,臉色越發柔和。


    “沒有西秦,沒有沐氏皇族,皇權害死了陛下的母後與妹妹。在陛下心裏,隻有在慕容府那七年才是最輕鬆最幸福的。至少他有家有父母,還有你這個他放在心尖上疼寵的妹妹。或許你覺得虧負於他,但在他心裏,你們都是他生命裏最燦爛的色彩。無論是構陷也好,是厭棄也罷,總比這冰冷的皇宮溫暖得太多。”


    鳳君華垂下眼睫,她自恢複記憶以來便對大哥十分愧疚,想方設法補償。可到頭來,她終究是不了解他的。


    “今夜一役,大臣們應該都有心裏準備了。明日由我念聖旨,加上皇戟軍和京城守衛,以及皇宮禁衛軍,無人敢不從。”崔宛芳幽幽道:“我是皇長子的生母,這個時候,沒人比我更有話語權。”


    崔宛芳說得對,她即便沒有封號,但她是西秦唯一皇子的生母。先皇退位,理所應當由她的孩子繼位。如果她這個母親都不爭不奪,還有誰能反對?況且如今國都的勢力全都掌握在鳳君華手裏,離恨宮的外援也正在路上。


    前幾天她已經收到消息,善之城的雪災已經得到了鎮壓救助,瘟疫也已經穩定。存活的百姓個個對她感恩戴德,再加上離恨宮的幹涉,周圍幾個州縣未曾感染瘟疫,是以周邊州縣的百姓也對她感激在心。


    可以說,一個雪災,一座善之城,讓鳳君華這個別國太子妃在西秦百姓的聲望得到了空前提升。


    她之前的預感也在一步步證實。


    大哥果然是故意讓她幹涉善之城雪災,讓她獲得民心,然後懲治奸逆,除叛黨,救皇子宮娟,最後拋出底牌飛龍鐵騎,助她鎮服百官,順理成章的掌國都所有勢力。


    攝政長公主,和帝位原本就隻有一步之遙。


    她閉了閉眼,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大哥這是一步步在逼她不得不接收西秦,他這一去,恐怕就沒打算迴來。


    他向來是溫柔的人,鳳君華知曉他做了這麽多年太子也自然不是柔軟仁慈之輩,隻是不成想,他最深沉的心思算計,卻用在了她身上。


    單單是他私自離開西秦,便逼得她不得不接下西秦皇位。


    “你甘心麽?”


    “沒什麽甘心或者不甘心。”崔宛芳從頭到尾都很平靜,“不甘心是因為貪婪和欲望,我一開始便知曉很多東西不屬於我,何來的不甘心?能給他誕下一個孩子,已是我畢生最大的幸福,我這一生沒有遺憾了。”


    鳳君華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到門口的時候,她腳步頓了頓,側頭向內殿望了望。珠簾璧光輝映,重重宮幔逶迤垂地,風吹起金帳玉勾玲琅玉翠,隱約看得見羅帳後有婉約女子靜靜而坐,臂彎中一抔溫柔軟如雲。


    她眼神微微飄忽而茫然,想起剛才在宮門前的血腥廝殺,再見此刻宮闈深處溫馨的母子相偎,忽然便覺得心中悲涼而疼痛。


    身在這皇權宮闈之下,多少無辜之人用她們的鮮血洗刷這奢華皇宮背後的肮髒?


    她迴頭,踏著夜色,背影漸漸消失。


    ……


    門前沒有宮人守夜,踏著冰涼的台階走進去,朱紅大門依次第開。最深的簾帳後,他負手而立,在窗前淡靜願望。聽到聲音,迴過頭來,隔著紫檀木嵌象牙花映玻璃的槅扇,對她伸出手。


    屋內燃燒著紫羅蘭花香,卻熏不散這一夜的冰冷和血腥。


    她慢慢走過去,仰頭看了他半晌,無聲靠在他懷裏。


    他攬著她的腰,將她的頭貼在自己胸懷。


    “心裏難受麽?”


    她抿了抿唇,悶悶道:“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他不說話,隻是無聲的抱著她。


    鳳君華也沒再說話,隻是靜靜的靠在他懷裏。


    空氣裏流動著靜謐的因子。


    雲墨低頭,彎腰,將不知何時睡著的鳳君華打橫抱起來,走到床邊,然後將她放到床榻上。靜靜看著她的睡顏,眸光溫柔。


    ……


    當天際一縷白光劃過宮牆,折射進窗紗,打在鳳君華的臉上,她微微睜開眼睛。第一眼,她看見他站在窗前的身影。長身玉立,飄逸如仙。


    她坐起來,“你沒睡麽?”


    他走過來,“起來吧,快上朝了。”


    鳳君華眼神有些迷糊,而後漸漸清明。


    雲墨扶她坐起來,“進來。”


    門打開,宮人依次走了進來,手上端著托盤,上麵放著錦衣宮裝,鳳釵玉簪,金鳳螺紋腰帶,鑲嵌明珠的木屐…極致奢華。


    鳳君華恍惚間想起來,沐輕寒封了她為攝政長公主,這一襲裝,便是長公主的衣服。


    “公主,奴婢等為您梳妝。”


    兩個宮女走過來,雲墨讓開一步,並沒有如從前那般親自替她穿衣洗漱。


    清水入口,再入盥輿。


    濕帕淨臉,宮錦加身。


    大紅金絲繡鸞宮裝在眼前盛放,絲絲縷縷的流光亮得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睛,像是陽光灑在平靜的湖麵上,粼粼波光溫柔如絮,其上漂浮這淡淡煙霧。


    煙水錦。


    如水溫軟如煙飄渺輕柔,其顏如彩。


    天下三大珍匹,流雲鍛已經被她燒毀,天華碧是雲墨給她做的嫁衣。這煙水錦,卻原來在大哥手裏麽?


    她眼底微熱,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這三大珍匹,都為紅色,最適合做嫁衣。


    她和玉無垠有緣無分,所以她才親手將那流雲鍛燒毀,也是燒毀了他們之間的一切。


    天華碧嫁衣是雲墨花了八年時間為她縫製,她說過一生都不會褪下。


    煙水錦…


    她咬了咬唇,眼眶含著水霧。


    大哥從一開始就知曉他們兩人永遠隻能做兄妹,所以從未奢求爭取。所以他即便得到這煙水錦,也一直存放,未曾示人。他無法將煙水錦送於她做嫁衣,便用另外一種方式相贈,也算了了此生之願。他半生為她而活,下半生,便安心的守著楚詩韻。無論是愛,還是責任。


    從此,他們便隻是兄妹,比親兄妹更親的兄妹。


    鳳君華手指顫抖的撫摸著那華光璀璨的煙水錦,目光裏暈出的光掩不住煙水錦的華貴和炫目。


    雲墨站在她身後不遠處,隻靜靜的看著她。這時忽然開口,帶著幾分笑意。


    “我允許你今日褪下天華碧。”


    鳳君華怔了怔,他已經從她身邊走過,聲音依舊溫軟溫柔。


    “今日特殊,我不能陪在你身邊,好好照顧自己。”


    他說罷便走了出去,未有絲毫停留。


    鳳君華看著他的背影,而後側頭,看著床榻。那個地方,原本放著她昨晚脫下的天華碧。他剛才走的時候,將天華碧帶走了吧。


    ……


    煙水錦加身,十二翅的赤金綴玉鳳釵盤旋發髻,淡妝濃抹,眉如遠山,眼若幽潭,眼線微微加深,帶起微翹的弧度,朱砂點唇,胭脂暈頰。


    她起身,一身的耀眼華貴,端莊肅容。豔若桃李,風華絕代。


    周圍宮女因她的美麗屏住了唿吸,又紛紛低頭,為她戴上碧玉佛珠,披肩帶背,摻金絲繡鳳腰帶纏腰,木屐上腳。


    玉白色扳指上手,淋漓而光滑。


    純金鑲鴿子紅寶石的護甲尖銳而精致,寶石熠熠華光,深邃而權貴。


    流蘇垂下腰間,佩戴龍鳳呈祥玉佩。


    桃紅色流沙挽在雙臂間。


    她一抬頭,眉光灼灼,豔絕天下。


    宮門次第打開,宮人跪了一地,從裏到外,伴隨著鍾聲,朝拜聲緩慢而莊嚴的依次響起。


    “恭迎長公主。”


    “恭迎長公主。”


    ……


    跨過玉石台階,跨過門檻,宮人正裝而跪,匍匐叩拜,一直到金鑾殿。


    朝臣早已站於兩側,門外太監高聲道:“長公主嫁到。”


    文武百官低著頭,朱門大開,微白的光投射進來,大殿上龍椅金光燦燦而華貴。卻有一個人影走過,擋住了那光線,又帶來另外一道懾人光芒。


    有人忍不住抬頭,立即唿吸一滯,被那背著光芒而來的女子容光所懾,久久不能迴神。


    鳳君華雙手錘疊放在腹部,身後宮人托著長長的裙擺,低頭慢慢行走。


    白玉石階,其上便是金色龍椅,代表權勢的所在。


    她停下腳步,低頭看著那把龍椅,目光久久凝定。隨即一揮袖,轉身,淡定坐下。


    文武百官立即跪地叩首,“臣等參見長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鳳君華眼角斜挑,濃重畫眉斜過一縷不經意的幽深,散落在朱紅色唇角,越發高貴而莊嚴。


    她並沒有正襟危坐,麵色依舊帶著三分慵懶五分漠然以及兩分不易察覺的威嚴。


    “眾卿平身。”


    “謝公主。”


    朝臣依次起身,微微抬頭,見那上座女子一身華光瀲灩,容色天成,皆目露驚豔。這世上再無人能將三大珍匹穿出這樣的神光華豔,在無人能以女子之身那般隨意而高華的坐在龍椅之上,指點江山。


    “宣讀陛下詔令。”


    偌大宮殿,百官林立,寂靜無聲。她一聲出不覺突兀,反而於慵懶中添幾分平逸之色。讓人於莊嚴中放鬆,於平靜中正色,伏地叩拜。


    大內總管朱瑜祥將手中拂塵一掃,高聲道:“有請陛下聖諭。”


    百官屏息凝神,聽得門外有單調而緩慢的腳步聲響起,似有些虛浮。一聽就知道來人恐身體不適,而且腳步輕盈,顯然是女子。


    雖然忍不住好奇,但聖旨在前,卻無人敢抬頭。


    鳳君華坐在龍椅上,居高臨下看過去,手指不禁悄然握緊,冠冕玉珠遮沒了她的眉眼,無人看見她眼底一閃而過的疼痛擔憂。


    崔宛芳今日褪去了常服,換上玫瑰紅蹙金雙層廣綾長尾鸞袍,眉眼如畫紅唇如櫻,額鬢微掃耳垂如珠玉,頭上金累絲嵌紅寶石雙鸞點翠步搖華光璀璨,鬢角油光漫漫,側臉線條柔軟如雲。


    她懷中抱著一團繈褓,繈褓中嬰兒玉雪可愛,粉雕玉琢。


    她昨晚產後大出血,魑離費了好大功夫才保住了她的命。別看她現在容光煥發,唯有鳳君華知曉,那不過是胭脂遮掩,如今的她如垂暮之人,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倒。


    鳳君華手指緊握,尖銳的護甲劃過手背,微微的疼痛讓她清醒過來。


    不能下去,不能…


    崔宛芳笑著,一步步踏上階梯,與鳳君華對視,目光裏笑意微微。恍如那年深秋,閣樓深處,輕紗背後,遙遙佇立的少女,背影婉約而美好。仿佛一個遙遠而觸不可及的夢,一碰就碎。


    鳳君華垂下眼睫,人一生曆經無數,可逃荊棘坎坷,終究避不過命運森涼。


    是否從初見開始,就已經注定崔宛芳的結局?


    像開在夜色裏的荼蘼花,靜靜綻放,悄然凋謝,無人問津。卻帶著獨屬於她的美麗和芳華,一寸寸浸沒飄散在夜色裏,讓人聞之難忘。


    崔宛芳微微俯身,將懷中孩子遞給她。


    “幫我照顧長安。”


    鳳君華手指微動,抬頭對上她微笑的眸子,像天際飄過的蒲公英,一寸寸彌漫在風中,絲絲如縷,緊扣心弦,


    她抬手,將那孩子穩穩的接住,置於自己懷中。


    崔宛芳嘴角揚起款款笑意,然後她轉身,仿佛宿命的輪迴,也仿佛是一個結局的預示。


    她便這樣轉身,此生,再未看自己的孩子一眼。


    明黃卷軸從袖中抽出,展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承先帝詔曰,登大寶,幸得臣民擁護,佑我西秦河山,乃朕之榮,西秦之幸,是為承平。然則,朕繼位三年,於國於民未曾有建樹,內政齷齪,戰爭連連。唯一所幸,乃後宮安樂,未有齟齬。而功過不相抵,追溯先祖,開疆擴土,鏟外除內,仁愛百姓,是為英明聖主。朕,愧之。”


    崔宛芳一字一字念的十分清晰,腦海中亦湧現那夜月光融融,燈火搖曳,紅袖添香,垂首磨墨。而桌案後,美如冠玉的溫柔男子垂眸瀲灩,玉指執筆,潑墨宣紙鋪開,一字字刻骨而入木三分,似將他一生所有情感賦予帛書之中。


    “茲國亂,天下未平,中宮遠赴而創之。朕心憂之,徹夜難眠,終難忘,私而遠之。奈何顧此失彼,國之不平,乃朕之過。”念到這裏,崔宛芳停了停,垂眸看向下方伏地叩拜的文武大臣。想著如果沒有昨晚飛龍鐵騎鎮壓,攝政長公主如何能順利冊封?若沒有那人事先算計好一切,收歸兵權,這些人今日如何能如此順從的聽她宣讀完聖旨?隻怕早在昨晚就揭竿而起了吧。


    沐輕寒,這個身在黑暗宮闈裏卻最為明朗溫柔的男子。他一生光明磊落,唯一的算計卻留給了那個他此生愛而不得的女子。即便離開,他也要盡自己最大努力,將此生所有全都賦予。


    這樣的男子…


    這樣的男子,如何能讓人不為之心動折腰?


    唇邊笑意微啟,卻任苦澀化為利劍一寸寸割裂心髒,血液緩緩流淌而過。


    “幸蒼天眷顧,賜我朝貴人,吾之妹…”


    是‘吾’,不是‘朕’。


    一字之差,意義卻是大相徑庭。


    鳳君華手指微顫,崔宛芳唇邊笑意更柔。


    “東越太子妃,先戰鄴城,後守龍城,破敵軍,天下臣民皆揚之。後我西秦善之城之災,吾妹親赴,還以太平,百姓懷恩而泣,朕亦喜而慰之,欲封之。而,朕私離,宮中無人,無奈備之,冊封為攝政長公主,朝臣輔助協理朝政。朕亦知曉,皇兒即將降生,宮中必有內亂。公主腹有乾坤,聰慧良善,可鎮之。朕雖為帝,卻不若公主果敢昭明,深感愧對曆代先祖。今,唯有禪位,方能心安。”


    縱然早就有所猜測,親耳聽到,還是讓人震驚。


    殷少安及三閣老六部全都不由自主的抬頭看著那朗朗宣讀聖旨的女子,而她身後,容顏豔豔的女子垂首靜坐,臂彎處嬰兒仿佛還在咯咯的笑。


    “幼子不堪大任,宮中亦無可塑之才。朕思來想去,長公主雖非我西秦皇室之人,但幼時其母對朕有恩。常言,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昔日養母於朕之恩,何止滴水?朕又豈能不傾盡所能相報?且,義妹胸懷坦蕩任用賢能,有不世之材,可造帝王之業。”


    殷少安眼皮顫了顫,依舊不言不語。


    崔宛芳垂眉斂目,聲音依舊平靜。


    “遂,朕承上天之願,叩謝先祖之恩。如今天下朗朗,戰火飄搖,生靈塗炭。朕已然未盡寸毫之力,唯其能,選仁者之君,統禦天下,救百姓於水火,方能不負祖先之業。是以,百官聽諭。今,朕禪位於義妹,爾等皆衷其同於朕,望眾卿莫負朕之願,亦全朕之所願。欽此!”


    最後一個字落下,大殿裏寂靜得落針可聞。


    崔宛芳收好聖旨,微微一笑。


    “殷大人,昨夜陛下冊封長公主聖詔筆跡乃你所驗。今日禪位詔書,亦交付於你。”


    朱瑜祥接過明黃卷軸,躬身走到殷少安身旁。


    “丞相,請!”


    殷少安慢慢抬頭,看著那明黃聖旨,老眼裏複雜的光芒如海嘯奔騰。他顫巍巍的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接那聖旨,還未觸及之,頓了頓,而後收迴了手。


    “不用了。”


    不用了,便是已經默認。也就是說,他對鳳君華為帝沒有任何意義。亦或者,乾坤已定,再無迴轉之餘地。


    身後有人低低喚了聲。


    “大人。”


    他閉了閉眼,平複了心中翻騰的情緒,麵色鎮定而冷靜。


    “老臣謹遵先帝諭召,叩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次驚唿的人更多,“丞相?”


    殷少安匍匐叩首,默不作聲。


    這時鳳君華開口了。


    “眾位對兄長的聖諭有異議?”


    這一句語氣淡漠而威嚴並重,三分笑意卻並七分涼薄。玉照泠泠,光華灼灼,璧輝映月,空靈而陰寒。


    底下眾臣心中生寒,懼意陡生。


    崔宛芳站出來,“眾位難道是覺得這並非陛下諭旨?”


    “微臣不敢。”


    剛才說話的人將頭埋下,斟酌著說道:“微臣隻是心有疑惑,陛下縱然想要退位,膝下尚有子嗣,為何傳位於…外姓之人。”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極為小心翼翼,卻足夠所有人聽見。


    鳳君華嘴角勾起涼涼的弧度,臂彎處嬰兒還在笑意妍妍,根本不知道此刻朝堂之上,他的母親,和眼前的姑姑麵對的是怎樣千人質疑的局麵?而他的命運,又將在這一場傳位大典上被怎樣的改寫。


    “外姓?”


    她嘴角一勾,玩味兒的咀嚼著這兩個字,散漫而笑意微微道:“說得對,本宮姓鳳,本宮的夫君姓雲,本宮是雲夫人。可是…”她突然話音一轉,夾帶三分淩厲。


    “當日義兄被奸妃所害流落民間,亦曾改姓慕容,後迴宮認祖,可有人說他繼位不正者?站出來,本宮看看,究竟是誰這麽高風亮節公明公正?”


    無人敢說話。


    鳳君華忽然一揮袖,迎麵強烈的勁風掃過來,卻刻意避開了崔宛芳,掃得下方朝臣個個麵色皆白,


    那般強烈的怒意,任誰都能感應得到。


    “說啊,站出來。”


    她陡然站起來,衣袍上泠泠亮光湛人奪目,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而她頭上垂下的冠冕玉珠因她起身的動作碰撞出清脆的聲音,似刀槍劃過劍鋒,恐懼因那無端的殺氣自心底衍生。


    鳳君華一把奪過崔宛芳手中的聖旨,手一揚就拋向空中打開,頓時一字一句清晰入目。


    “全都把頭抬起來,看清楚。”


    千人大殿,此刻寂靜無聲。


    有人慢慢抬頭,是淮安王。他麵色冷靜,比殷少安還要鎮定。


    “這確實是陛下親筆所寫,內容所屬,絕無虛假。”


    “王爺…”


    有人小聲低喚。


    淮安王字正圓腔,道:“本王的女兒乃中宮皇後,皇子初降,陛下不在皇宮,原本應由皇子監國。縱然皇子非正宮所出,但終歸是我西秦皇家血脈。於情於理,於公於私,諸位大臣覺得,本王有何理由偏袒一個外姓之人?”


    剛才說話的人瞬間沒了聲。


    是啊,淮安王是國丈。他的女兒無法生育,這件事宮裏瞞得緊。但宮中向來就沒什麽秘密可言,這件事自然不是什麽秘密。而眼前這位崔姑娘雖然孕育皇嗣,卻始終未得到冊封。關於這件事,眾說紛紜,未曾知曉陛下到底是什麽意思。皇上正直風華之年,卻突然禪位,繼承皇位之人卻不是獨自,而是一個外姓的義妹。要說這件事最反對的應該是這位國丈和那位誕下皇子的崔姑娘才是。皇上早就廢棄了後宮,皇後無所出,崔宛芳的兒子就是理所應當的下一任君王。眼下皇上要將皇位傳給他人,崔宛芳不是最應該反對的那個人麽?


    淮安王麵不改色,又繼續道:“各位大人,我等身為臣子,便理應遵從陛下諭召,萬莫有異心。”他一頓,忽然話音一轉,漫不經心而意味深長道:“昨夜宮闈之亂,各位大人可是親眼目睹了的。若非長公主提早有準備,不但宮眷皇子不保,我等性命也堪輿。再則,如今天下戰火不斷,陛下和皇後還在前線作戰。我等怎能因此忘記自己職責率先亂了朝綱?外戰未平,內戰又起,各位大臣,我西秦泱泱大國,難道要葬送在眾臣心不齊之上麽?若如此,爾等有何顏麵見先皇?有何顏麵見列祖列宗?”


    這一番話看似勸解,實則在警告。


    昨晚宮闈之亂,最後的壓軸戲那可是飛龍鐵騎。


    飛龍鐵騎是什麽人?那完全就是冷血動物,殺人不見血。


    想起昨夜的廝殺,眾人便覺得脖子冰涼,似乎橫了一把刀,隨時都要落下。


    鳳君華看向淮安王,眯了眯眼。


    從昨晚開始,她就覺得淮安王的表現有些異常。看起來他好像比她還提早知道沐輕寒要傳位於她,至始至終最為平靜的就是他。


    腦海裏立即劃過楚詩韻的臉,莫非…


    心中波瀾無法平複,她麵上表情卻不變,依舊冷冷而譏嘲的看著底下百官。


    淮安王一番話說完便叩首,“微臣參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三閣老臣以及六部相視一眼,隨後歎息一聲,伏地叩首。


    “臣等參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幾位肱骨大臣已經俯首稱臣,其他人自然心中不平,卻也無可奈何,全都俯首。


    “臣等參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萬歲萬萬歲…”


    ……


    鳳君華在震耳欲聾的參拜聲慢慢坐了迴去,和剛才的散漫不同,她正襟危坐,目不斜視,麵色沉靜而深邃。


    “眾卿平身…”


    話音未落,她突然起身,身形一閃,接住了搖搖欲墜的崔宛芳。


    “小姐!”


    紫菱的聲音掩不了的哭腔和驚痛,比剛才那唿天震海的聲音還要尖銳刺耳。


    底下伏地叩首的百官齊齊抬頭,便看見剛才那個站在玉階前的盛裝女子已經倒在鳳君華懷裏,麵無人色,嘴角血跡烏黑如墨,仿佛化不開的命運之鎖。


    淮安王立即站起來,“宣太醫。”


    “不…不必了。”崔宛芳氣息微弱,咳嗽了兩聲,斷斷續續的出聲阻止。


    “小姐…”


    紫菱跪在旁邊,已經泣不成聲。


    鳳君華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托著她的腰,低頭看著她的眼神複雜如墨。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崔宛芳勉強睜開眼睛,輕輕說:“我大限將至,藥…藥石無救…別…別白費心思了…所幸,心願達成,我…死而無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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