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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八迴 圍爐夜話四象觥籌 童男童女齊鬧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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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宮道觀。


    白長庚、木相留和涼曜在百年香爐前醒了過來。


    “迴來啦,如何?”


    白玉樓莞爾,給她們盛煮好的黃粱米。


    “白四龍”前輩居然也來了。


    白長庚:“藥采到了。”


    此外,她將從生鏽的銅門內帶出來的東西,交給“白四龍”前輩看了看。


    似乎,他就在這裏等著她們給自己這個。


    白玉樓望見了東西,凝眉道:


    “哦?”


    父子二人彼此望了望:“這是……金縷玉衣。”


    在那道銅門裏,放著金縷玉衣的殘片。


    白四龍對白長庚耳語一番,交代這個金縷玉衣之後怎麽辦。


    白長庚一一答應。


    五人先不再管這個,各自盤腿坐下,梳理接下來五帝錢的事宜。


    白玉樓看著女兒,想著五帝錢的事情道:


    “「木幣」守在咱家,千萬把穩好。”


    白長庚頷首。


    “王家和石家最近有合作,密切得緊呐。可能近期王家也得了些「金幣」的照拂。”白四龍前輩也道。


    涼曜點點頭,看了一眼白長庚,接話道:“「金幣」肯定還在石家那裏,近來石家的各項產業有所擴張,隻增不減。”


    “王家和常家雖然曾失了「火幣」,可王蘭仙與司徒家合謀已久,司徒家現也拿了土幣,不知後頭還要如何呢。”


    白玉樓想了想複道,


    “常家的點睛人應當可信。”


    白長庚聽聞,靜默不語。


    “「水幣」在煉完蠱之後,恐怕被歸心派的拿迴去了,他們還在與官家有所往來,後麵少不了水幣的。”涼曜補充。


    白玉樓表示,司徒禮那邊暫時沒什麽大動靜。


    自從他故意在清談會上表示,白家要收歸全部五帝錢後,白家最近的情形也是風雲變幻。


    “略施小計,拋磚引玉來著。”白玉樓朝“白四龍”前輩微笑。


    特別是須臾派司徒禮對白玉樓那句話的反應,如臨大敵。


    門派的當家人下麵的協助者在不停換人變動,歸心派和須臾派,定然在底下籌謀操作著什麽。


    外頭,陰門百家也是如出一轍的風雲變幻。


    今天有一家起來,明天有一家垮台,隨著火幣的流轉,各大小家族也輪番上陣,挨個或崛起或翻覆,你唱罷我方登場。


    白雙雁前輩身上的‘百日穿心’蠱早已解開,他和「香篆派」的藍情、「開陽派」的花雨現在都是佯裝須臾派的傀儡,假意被司徒禮和須臾派衷心控製著,實際上心向內門,時不時通過各種手段向內門傳遞新的訊息。


    白長庚想,司徒苑除去最近來問她解開蠱毒的進度,最近也沒什麽動靜。


    她們還有那個歸還石榴紅肉體或魂魄的賭注。


    …………


    杏枝觀,白長庚的房間。


    石榴紅已經脫下了外裳,穿著中衣,正在白長庚房間裏看著手上的衣服發呆。


    因為她們的神識從鏹水池迴來,這件衣裳居然受到了幹擾。


    比起幻境裏的,破壞倒不是非常嚴重,隻是有些地方破了幾個小洞。


    白長庚淡淡看了眼,那隻不過是一件買給石榴紅的普通衣裳。


    當時白長庚路過一家店麵,正好看見時新布料,覺得蠻襯她的,就隨手定了一件成衣,非常物美價廉。


    她覺得石榴紅會嫌棄太樸素,作常服剛好合適,後麵也陸陸續續買了很多別的好看衣裳來。


    石榴紅看見白長庚進來了,還看著自己,馬上把衣服慌亂地卷到身後,嬉皮笑臉逞強道:


    “別這麽小家子氣嘛,我會補好它。一件衣裳罷了。”


    白長庚見她不在意,也點了點頭,她拿出取到的強酸,去門廊外的廚房準備第五味藥材——相思石的解藥。


    實際上,白長庚走後,石榴紅有些害怕,手指都在微不可見地顫抖。


    她複又看著衣服發怔。


    要知道,這件衣服的絲線用料昂貴至極,剪裁也是絕頂匠人的手藝,金紅金紅的,十分耀眼,在陽光下會閃耀異彩斑斕的變幻光芒,明豔熱烈,宛如鳳凰的羽毛。


    這衣裳單是做工與布料等等價值,恐怕比她穿過的那些花神裝還金貴,她連推測都不願去推測半分——加上自己最近一年向來吃穿住在白家,鐵定是填不上這等窟窿和人情了。


    衣上的洞好補,人心的窟窿難填。


    白長庚作為朋友待自己不薄——


    雖說,難免她可能心裏也有利用自己的成分在。


    以石榴紅的花魁身份和坊間的軒然輿論引導,她協助白家作障眼法、並維持五帝錢的穩定局麵,她在隱晦的層麵與必要關頭,為白家內門出的力並不少。


    而白長庚這個人總是風輕雲淡,誰知道在打什麽算盤呢。


    石榴紅隻是懊悔——自己寄人籬下,做事本要謹慎萬分、如履薄冰的,她居然這麽不謹慎小心,弄壞了衣裳。


    她居然也會犯這等錯誤。


    石榴紅心裏叫苦不迭,總之,事已至此,她必須得親手把衣服補好。


    白長庚在藍情前輩那裏接受著不斷的訓練,直到鼻息能夠分辨出世間的三萬六千五百種不同的氣味。


    她應當可以成功地禁受解開「萬年春」情蠱剩餘幾味藥材後,接下來的反噬了。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若了解了世間幾乎所有的氣味,白長庚便對它們不再有神秘感。


    以及,她願意主動褪去自己曾給它們賦予的那麽多的複雜想象。


    包括“大老虎”等罩著神秘麵紗的物什,世間歡情,不過如是。


    她隻需要以不變應萬變,八風吹不動。


    藍情前輩也對白長庚的表現十分滿意,放心將香篆派的和合秘香解藥方子交付於她。


    轉眼間,來到了杏曆乙巳年(1605年)的冬天。


    緊隨著相思石的後塵、解開和合秘香之後,石榴紅變得很沉默,開始整日麵無表情。


    一開始把木相留都嚇了一跳,來白長庚這邊找她玩的時候,石榴紅反常到居然沒心情和木相留拌嘴了。


    木相留有些緊張,變得小心翼翼:


    “狐狸精,你怎麽了?不開心嗎。”


    石榴紅懶怠迴應,她甚至對木相留露出了在杏倚樓待客的禮貌又疏離的標準嫵媚笑容。


    木相留有些毛骨悚然。


    石榴紅撇過臉,隻說是自己身體困乏,便不消再理她。


    她也不梳妝、不吃飯,不調侃和找白長庚麻煩了,總喜歡一個人悶在煉丹爐裏,時哭時笑,似喜似悲。


    白長庚去看她的時候,卻發現石榴紅經常一個人躲在煉丹爐抹眼淚。


    石榴紅像兇猛的野獸似的,從不讓白長庚瞧見她淚流滿麵、雙眼哭腫的模樣。


    被「萬年春」蠱影響而想落淚的時刻,她會無聲地咬住袖子,躲在煉丹爐裏忍住聲音抽抽噎噎,肩膀抖個不停,宛如心中有無限的委屈。


    白長庚對此了然如明鏡,也會刻意避開她,不去過問。


    有一次,白長庚實在不小心,才撞見了,她紅著眼眶避開白長庚的目光,冷冰冰地背過身去。


    看來,到解開第五至六味藥這種程度後,萬年春情蠱已經開始引出她內心深處的悲傷記憶了。


    過了一段時日,和合香與相思石的共同反噬結束,石榴紅似乎好些了。


    她逐漸又開始恢複了往日嘻嘻哈哈的模樣。


    木相留和涼曜常常到白長庚的後院裏來悠閑敘話,楓葉開始飄落,直到落了滿院。


    白長庚在一旁嗬護照料她的菜園和小花園,細心地撥開花架與枝葉查看著。


    涼曜拿大苕帚認認真真掃著四處的落葉。


    落葉太多了,壓根掃不幹淨,還不時有新的落葉飄下。


    木相留和石榴紅在那裏尖叫,捧著一大片一大片的落葉互相打來打去的。


    涼曜無奈地對旁邊的兩個人喊:


    “你倆別玩了,好好幫忙。”


    被涼曜說了幾句,木相留和石榴紅隻好拿起自己的苕帚。


    剛裝模作樣掃了幾下,又開始彼此推搡,根本沒在幹活,隻顧著在院子裏追逐打鬧,然後齊齊摔在楓葉堆裏。


    冬至日這天。


    四人在白長庚的後院商量著一同吃“撥霞供”火鍋。


    (*“撥霞供”火鍋,將薄薄的紅色白色肉片夾入翻滾的高湯中炙熟,色澤鮮豔,美如天空中的紅霞湧動。)


    白長庚在小廚房裏為夥伴們熬了一道野味菌菇火鍋的湯底。


    涼曜幫忙製菜,隨上切好的整齊圍碟,有彘肉片、嫩鳳脯、鴨脯、白魚卷、山雞片、野豬肉、裏脊、鮮生魚片肉……


    涼曜隨手拌了些紅油碟、幹碟、蒜泥、芝麻醬、小米辣、蠔油、薑汁、腐乳汁,香菜末等一一碼整齊,供大家隨意調配蘸取。


    石榴紅采來白長庚小菜園裏的豆苗,花菜、包心菜、胡蘿卜、芹、蓮藕、茼蒿、山藥、雪裏蕻、冬筍……搬來地窖裏存著的各色番茄、尖椒、南瓜紅薯等蔬菜作物之類清洗,並端上桌子。


    白長庚在嘟嘟冒著熱氣的湯鍋上撒了些麻椒、青花椒、八角等香料,添上幾塊新點的老豆腐,削了些菇子丟進去,饞得木相留直流口水。


    木相留切製了一些涼拌黃瓜、從壇子裏盛出些醃好的各色小醬菜,準備了杏子糕、拔絲桃花兒冰糯米、甜酒釀饃饃以及烤蘋果、釋迦果、後山的野莓、草莓等果品,燙了些清甜可口的熱酒。


    夜晚,四人就後院的空地搭起了桌台,圍爐夜話,談天說地,吃起了“撥霞供”火鍋。


    酒足飯飽,杯盤狼藉。


    白長庚照舊打開牆腳的磚頭,把流浪的小貓們喚出來,分一些剩餘的食物與它們。


    石榴紅一個人站在遠處呆著,忽然搖搖晃晃地站不住,一副要昏倒的樣子。


    木相留和涼曜正和小貓們玩,她們注意到了石榴紅的異樣,二人驚唿起來。


    白長庚早已先一步趕到,扶住了她。


    “是不是方才喝醉了?狐狸精的酒量也不行啊。”滴酒未沾的木相留蹙眉憂道。


    因她確實不能喝,所以才如此好奇。


    剛剛幾乎都是石榴紅、涼曜和白長庚在喝,一杯接一杯下去,白長庚始終麵無表情,臉色毫無變化,連酒量頗佳的涼曜後來都麵色微醺。


    白長庚給石榴紅把脈,神色嚴肅。


    她的氣脈變得非常紊亂,唿吸也急促得緊,不知道是什麽緣故。


    忽然,她們幾人的背後傳出了小孩子嬉鬧與咀嚼食物的吧唧聲,伴隨著盤子的嘩啦響音,還混雜著從喉嚨裏發出的低聲警告的貓叫。


    三人立馬轉頭去看她們剛剛吃火鍋的桌子!


    除去白長庚,連木相留和涼曜都看見了:


    兩個儼然年畫裏頭模樣的小胖娃娃正踩著鼓凳,踮著腳,抓摸著台上的殘羹冷炙塞進嘴裏,還咿咿呀呀地抓著小酒盅學著她們碰杯!


    白長庚電光火石間就明白了——


    她們吃著火鍋,這種溫馨的氛圍竟然引出了石榴紅體內「萬年春」蠱入藥的嬰孩魂魄!


    正是那個八字純陽的男嬰和八字純陰的女嬰的魂魄。


    事發突然,她也沒想好對策,隻得先讓木相留和涼曜去哄那兩個小孩兒,去抱他們坐好,好好喂著吃點東西,在後院裏別鬧騰得太過火。


    他們倆個孩子,同樣以為自己還不是「鬼」。


    他們覺得自己還是活著的。


    要順其自然超度的話,隻能慢慢去滿足兩個孩子的心意,讓他們自願離開世間,這是後話了。


    木相留和涼曜手忙腳亂地先將小貓們送出去,再把後院的牆洞堵好。


    然後緊接著去桌子那裏哄小孩。


    這邊,渾身盜汗的石榴紅在白長庚懷裏忽然坐起,睜開雙目,卻兩眼無神。


    她茫然地四處看著,好像又什麽也沒在看,最終抱住了白長庚,瑟縮著,顯出非常害怕的樣子。


    她無意識地喃喃喊著:“我……我看不見了。”


    石榴紅見周圍一片混沌的黑暗,隻能聽到白長庚的嗓音。


    白長庚先把她抱進煉丹爐裏,一邊輕聲安撫著。


    今晚無意間把兩個孩子的魂魄提前引了出來。


    這第七味藥最主要的解蠱反噬——


    白長庚已然心知肚明,恐怕是會引起她心中最深的恐懼,並且伴隨著部分失去五感的幻境體驗。


    白長庚將石榴紅安置進煉丹爐裏,石榴紅正看不見,又害怕白長庚走了,死死拽著好友;白長庚輕聲安慰著她,過了一會兒,石榴紅逐漸不再盜汗,神色也恢複了平靜,慢慢進入酣睡。


    那兩個小孩吃飽了,吱兒哇亂叫著,在白長庚的院子裏亂跑,把菜園子和一小部分花圃踩得亂七八糟。


    他倆一副無比快樂的樣子,把白長庚的後院當成了自己家,還以為涼曜和木相留在和他們玩兒捉迷藏呢。


    木相留和涼曜不得不急得跟在兩個孩子的魂魄後麵來迴追趕。


    “別跑!”


    “迴來。”


    “那裏不能踩,會摔到!”


    “哎,花架不能爬!!”


    白長庚麵無表情。


    “小孩兒真煩人!”


    木相留總算抓住了其中一個,氣喘籲籲。


    涼曜雖平日也不太和善,屬於淩厲的美人樣貌,此時更是刻意做出唬人得緊的表情,另一個小孩被她麵對麵抓到了,嚇得一動不動,皺著臉兒快要哭出來。


    為了防止魂魄的氣息紊亂,白長庚給他倆的腿上貼了符籙,這種符籙也可以防止與生人的活氣彼此衝撞。


    兩個小朋友終於乖了很多。


    小男孩濃眉大眼的,不笑的時候文靜,笑起來的時候爽朗;臉上有些淡淡的麻子,紅撲撲的臉頰,長得圓嘟嘟的又壯實可愛,細看十分漂亮俊美。


    小女孩眨巴著眼睛,眼角紅紅的,兩顆牙宛如小兔子,麵貌模樣古靈精怪,十分圓潤討喜,不笑的時候會顯出些小大人的表情;除去身子有些瘦弱,臉兒白嫩得像豆腐腦,也像瓷器。


    兩人的眉心,都有微微的一點兒朱砂紅。


    白長庚麵無表情,心裏覺得小男孩像豆沙餡兒的麻團,小女孩像桂花湯圓。


    兩個小孩兒也不吭聲了,他們好奇地打量著白長庚,兩雙眼睛眨巴眨巴的。


    涼曜忍俊不禁,她這一瞬間,覺得姐姐有些像是菩薩或者仙子,倆小孩則是仙人蓮台邊上的坐下童子。


    木相留和涼曜不得不先拿著一包柿餅,牽著他們倆出門玩一會兒,小孩兒實在精力旺盛、太鬧騰了。


    木相留和白長庚說,他們先在外麵逛夜市,等會兒迴來一同收拾殘局。


    白長庚頷首,複迴去照顧煉丹爐裏昏睡過去的石榴紅,隨時應對蠱毒反噬的突發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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