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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迴 升棺發材何人入戲 喜結連理露水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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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花兒,你看!”


    常樂喜笑顏開遞過來一尊小小的石像。王剔月小心翼翼接過它,開心得不知所措。


    仔細拿起小小的石像,發現她的眼睛、鼻子、嘴等五官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這石像的臉輪廓柔和,唇角帶笑,整個石像穿著華美的衣裳,衣袂翩躚,飄帶飛揚,環佩與飾品的細節精致無比,頭上裝飾著美麗的花朵,繁複的發飾與簪子、乃至衣領的紋樣都雕刻得淋漓盡致。


    小花兒很感動,常樂居然記著和自己小時候的約定。


    忽然,她看見石像的耳朵有些深色的汙漬,感覺像灰塵似的,便撚起衣袖的一角去擦拭,擦著擦著,她估摸著大約幹淨了,看了一眼,汙漬的範圍居然擴大了一點兒,小花兒感到有些疑惑,便繼續擦。


    擦完第二迴,小花兒又看了一眼,結果汙漬的範圍比上次擴散得更大了些,並且透出些隱隱的暗紅色。


    她心下十分奇怪,和這塊汙漬較上了勁,她愈發認真細膩地擦拭起了石像的耳朵,這迴一擦下來,除去汙漬擴大了,而且汙漬還沾到了自己的衣服上,小花兒的耳邊同時竟然傳出了一聲嗚咽。


    小花兒著了魔似的,還在繼續擦拭,嗚咽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這些嗚咽的片段連綴成了延綿不絕的哭聲,哭聲中,隱隱約約有人在念著什麽詞兒。


    石像的耳朵裏開始滲出了血,怎麽擦也擦不幹淨。


    接下來是眼睛,然後是鼻子,接下來是嘴,直到石像的七竅都開始汩汩地流出血來,並且哭聲也越來越清晰。


    “七月半,嫁新娘,


    親眷好友哭斷腸。


    紙做嫁衣身上穿,


    往後不再見情郎。”


    小花兒雙目失神,仍在繼續擦拭,直到整個石像都被染成了深紅色,直到自己的袖口全是血汙。


    “七月半,開鬼門兒,


    鬼門開了出鬼怪。


    出鬼怪,鬼怪苦,


    賣豆腐,豆腐爛;


    攤雞蛋,雞蛋磕;


    裏麵坐個媽媽,媽媽出來赴宴;


    裏麵坐個無常,無常出來吃酒;


    裏麵還坐個姑娘——是村花兒。


    姑娘出來摘菜喲,掉進河裏迴不來……”


    小花兒瘋了一般地反複擦拭著石像,童謠裏的聲音也越來越淒厲悲慘。


    “七月半,白燈籠,


    奈何橋上放煙火。


    妹妹來到荒地間,


    迴首不再有命留。”


    小花兒迷迷糊糊地想到,常樂還在自己對麵看著呢。


    剛想問問好友這石像是怎麽迴事兒,一抬頭,她發現常樂正詭異地盯著自己笑。


    …………


    小花兒驚醒了。


    整個人暈乎乎的,眼前闖入一片刺眼的紅色,耳邊迴響著夢裏的歌謠。


    小花兒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坐在一架炫目的紅色花轎內。


    她的四周放置了許多帶團紋的壽布錦和喜布,還有各色盆盆罐罐,包括細頸仙鶴造型的銀器酒壺,繪製著喜結連理圖的青花瓷瓶,陶製的雙耳四羊古董酒樽,羊脂玉的玉環,純金鑄造的整棵發財樹;捆紮著層層疊疊稻草作為保護的幾筐紅雞蛋;透出一角的壽桃和南極仙翁木雕;青銅龍鳳浮雕的酒器一整套;盛裝滿滿珠寶的妝匣和紫檀木的首飾盒;鐫刻了八寶天庭仙境的黃銅鏡子;上書鬆鶴延年書法的文人畫卷軸等。


    這些都是十分名貴、自己十幾年來見所未見的物什,隻在話本上和坊間說書人那兒有所聽聞。現在這轎子裏的物什,說是要拿去進獻給皇室的都不為過。


    “玲瓏剔透心,月掛清輝長。”


    耳邊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她根本迴憶不了。忽然才想起什麽,趕忙看了看自己,身上果然也板板正正穿著婚事用的禮服,想起自己在棲梧村時,經常看見浩浩蕩蕩的迎親娶親隊伍。每當這時,全村人都會停下手中的勞作,男女老少在田埂上夾道歡迎,或遠遠張望,為隊伍與禮轎送上祝福,她也十分向往自己將來能擁有坐在花轎裏的那一天。


    剛才的一切還好是個夢,可現在這是在哪兒呢。


    她小心翼翼掀開兩邊的簾子,朝外看了看,隻透出些陰森森的氣息,試著再掀開一些,探頭出去細瞧,眼前唯有漫無邊際的黑暗。


    怎麽迴事兒?為何自己會在這裏,小花兒記得傍晚摘菜的時候,被人推了一把,失腳滑進深塘。


    她以為自己已經淹死了。


    可是身上沒有留下任何墜塘的痕跡,禮服也是幹爽的,難道那也是做夢?


    近處逐漸傳來清晰的嗩呐聲,兼帶兩陣零零碎碎的敲鑼打鼓過後,轎子停了。


    “小花兒,我們到啦,下來咯。”是媽媽的聲音。


    小花兒放鬆了下來,趕快提起衣擺從門口下了轎。


    “娘親……常叔叔?”


    小花兒一下轎子,剛想詢問母親究竟發生了什麽,卻發現常樂的父親大常也在旁邊。


    雖然大常和小花兒沒當麵見過,但小花兒遠遠在田埂上看見過他,應當不會認錯。


    周圍還有許多不認識的王常兩家的親朋好友,穿著都很喜氣。


    家仆們提著燈籠微笑地看著她,小花兒忽然感覺有些奇怪,黑暗中,大家的臉都顯得慘白慘白的。


    媽媽和常叔叔朝自己伸出手。


    “小花兒長大了,該結親啦。”


    大常道:“我們給你物色了個好人家,這位如意郎君是咱們常家的後生,從模樣到家學、人品都是一等一的,我思來想去,也隻有王姑娘你配得起他。”


    “今兒就是良辰吉日。我們把婚事辦了罷。這終身大事敲定,媽媽便對你安心了。”母親朝小花兒溫和地微笑,戀戀不舍地摸了摸女兒的頭。


    小花兒感覺很混亂,從自己從墜塘開始,腦袋就昏昏沉沉的。


    結親之前,怎麽沒有來過問名、納彩的人?一點征兆都沒有,這就要成親了。這些大事兒,他們怎麽不同我商量呢?


    仿佛長輩們故意跳過了她,就辦完了結親的事兒,還快進到了拜堂這天。


    她轉而安慰自己,婚事本就是父母之命,細微之處不必掛心,爸爸媽媽和常叔叔,一定會為自己安排周到的。


    不過說起常叔叔……剛剛好像在人群中,並沒有看見自己最好的朋友常樂。


    常樂為什麽不在?


    小花兒雖此刻昏昏沉沉得緊,還有許多困惑,心下倒是十分欣喜的,她嗯嗯地應答著常叔叔和母親的話。


    實際上,她也想早日結親,變成大人,若是能再來一對兒龍鳳胎就更好了,從此過上幸福美滿的日子,也好為王家祖上增光添彩。


    她正美滋滋想著兩個孩子以後叫什麽,常安,常鬆,常霖……轉瞬間就被大人們領到了婚宴大堂。


    戴著紅蓋頭,小花兒看不見外麵景象,隻能瞥見地板。


    這兒的地麵居然有花紋,似是在王家未曾見過的某種桐油木地板,但是……依然像在哪兒見過。


    她有些困惑,可能畢竟是大婚吧,新房的各種配件稍微華麗一點兒也很正常。


    她從蓋頭下注意到,無名的新郎終於走過來,佇立在了自己旁邊。


    等等,為什麽剛剛下轎,新郎沒來接自己呢,且方才進門,不應該是由他來扶麽?這也太過不知禮數了,如何做得起世家子弟。


    看官兒,是這樣的,拜天地的規矩,素來要有“引讚”和“通讚”,由兩位新人共同進行。


    第一個步驟是引讚,就是新郎站在轎子前麵,等待新娘的到來;


    第二個步驟是通讚,也就是開始抬轎,兩位新人開始起步往新郎家中走。


    這就是小花兒無比困惑的地方,這個男子,從自己下轎後,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


    到上香拜堂的時候,卻忽然憑空出現了!很是奇怪。


    接著說,第三個步驟為引讚,新郎站在轎前麵鞠躬,一隻手放在後麵,另外一隻手抬起,讓新娘下車搭著新郎的手,稱為「新郎搭躬」;


    第四個步驟又是引讚,新郎新娘後背挺直著、坐在家中大堂前,等待其他賓客的到來。


    第五個步驟還是引讚,兩位新人入座;


    第六個步驟變通讚,兩位新人拿過香,點著後拜祖先。


    第七個步驟是引讚,新郎新娘跪下獻香;


    最後一個步驟,依舊迴到通讚,新人對著祖宗的靈牌叩首,再叩首,三叩首,然後方可起身。


    小花兒和這位素不相識的新郎行完一係列儀式,接下來便要拜堂了。


    對了,一會兒拜完堂,必定得問一問常叔叔常樂去哪裏了,最好的朋友居然不來見證自己的人生大事,她想。對此,無法不說是有些賭氣在的。


    賓客盈門,紅衫滿座。來客們看到美麗的新娘子都開始起哄,由於暫且無法一睹芳容,稍有些聒噪,主事的家仆上來把歡唿聲壓了下去,眾人便滿臉期待、十分安靜地繼續等著吃酒了。


    說起這拜堂的地方,頗有些講究的,古代一般會在洞房門前,設一張供桌,上麵供有天地君親師的牌位,供桌後方懸掛祖宗神幔。


    小花兒此番的天地桌,是一張她媽媽很久前便準備好的正方形四角桌子。


    天地桌要平平穩穩,才好象征天地與東西南北四方。


    桌上必須鋪設表示喜慶的紅布。拜天地必有焚香及紅燭,拜前才點燃。


    常家人為此設了天地爺牌位。牌位前邊,放一個盛滿糧食的鬥,鬥上貼「金玉滿鬥」四字,並用紅紙封口;插以柏樹枝,枝上綴著銅錢,寓意為“搖錢樹”;鬥內再插秤一杆,杆上有十六星,分別代表著「北鬥七星」,「南鬥六星」和「福、祿、壽」三星。


    今天的秤上還掛了麵銅鏡,用來避邪。也寓意新人之間恩愛分明,情意如鏡,此心天地知曉,日月共鑒;桌上放著常家人賜給小花兒的杼,暗喻著長住久安;再放上一把尺子,寓品行端正——鬥、秤、尺俱全,此為三媒六證。


    拜堂始。


    燃紅燭,焚香,鳴爆竹,奏樂聲起!


    禮生誦:


    “香煙縹緲——


    燈燭輝煌——!


    新郎新娘——


    齊登花堂——!”


    小花兒與那位常家公子便走上前,新人就位了。


    “一拜天地。”


    小花兒和常家公子拜禮天地。


    “二拜高堂。”


    小花兒和常家公子轉向,朝端坐在堂前椅上的大常與自己母親拜過。


    為什麽,我父親和這位公子的爹娘不親自來呢?轉瞬間,新的困惑襲來,在小花兒心中盤旋不定。


    “夫妻對拜。”


    小花兒和素不相識的公子麵對麵,拜過。


    “送入洞房——”


    依序參拜畢了天地、祖宗和父母,然後女東男西,行了夫妻對拜禮。


    禮生音止,露出滿麵慘白的笑容。


    常家公子用一個金柄麒麟紋的玉如意,掀開了紅蓋頭。


    小花兒羞答答地抬頭看去,正撞上了如意郎君俊美剛毅的臉,眾人皆是讚歎不已的目光,果不其然,似乎都在驚豔於自己的姿容。


    她的麵貌十分靚麗,在棲梧村一直是村花。


    而她從來不願稱自己長大的地方是「東村」,如果王家在東村,常家便是西村,如此,兩家人才會愈發生疏。


    如果叫棲梧村,就好像沒有隔閡了。本來就是同一個村上的人,如今卻生生被切開,王常二家為了各自的利益與算計, 從而分裂了真正的兩家人。


    何必分山海,從此盡太平。


    小花兒正胡思亂想,瞥到了不遠處的常叔叔和母親,她見他們表情凝重,有些慌張,加之掠過新郎與賓客們青黑色模糊的笑臉,實在瘮人,禁不住打了個小小的寒噤。


    再使勁眨了眨眼,發現大家都是紅光滿麵,沒有什麽異常。


    小花兒開始自責,一定是自己太緊張或者累了。


    為什麽總感覺自進了房,會如此陰冷呢?是今夜露水很重麽……進了洞房怎麽辦,母親還未教我……


    …………


    鬧哄哄的酒宴結束,賓客們散場了。


    小花兒喝了很多酒,都是家人與客人們軟硬兼施灌下的,她感覺自己完全神智不清了,隻有一種想陷入昏睡的欣欣然。


    天旋地轉地被攙扶來到紅紗帷幔的洞房中。


    大紅色「喜喜」字下邊,兩團圓圓的亮光在桌上跳躍,那是點燃的龍鳳蠟燭。


    常家公子和自己在燭光中飲下了交杯酒。


    這位公子好生怪異,怎麽到現在不發一言,想必是家學嚴格,從不與女子對話吧,所以稍微羞赧了些。


    小花兒一直不停不停地說服自己。


    母親將他二人領到床榻邊。


    紅棗、花生、桂圓、蓮子鋪了一床,琳琅滿目,伴著一對龍鳳的壓床用泥娃娃,兩個娃娃都臉蛋紅撲撲的,甚是可愛可喜;鮮紅鮮紅的錦緞與平平整整的被褥。


    “睡吧,孩子。”


    …………


    王家母親疲憊地朝門口使了個暗號,大常進了門。


    小花兒已經完全昏迷——她剛才喝下的,全部是朱砂等防腐用的東西和最頂級的麻沸散。


    這裏的「洞房」是一座地宮,也是王家和常家廢棄祖墳中的一部分,他們兩家很久以前,葬在一起的地方。


    婚床下,則早已放置著雕刻華美的棺槨。


    外麵的賓客都是形形色色的泥人與彩塑陶俑,還有一小部分是紙紮的人與燈籠。


    和小花兒現在並排躺在床上的「如意郎君」,已經渾身開始僵硬,他是一個剛死去不久的常家年輕人,這個男人身上被做了湘西的法術,所以剛才可以暫且如同活人般行動片刻。


    龍鳳彩塑,是稻草編織特製的符咒鬼娃娃。


    看著兩位年輕人被安全送進這婚房後,大常和小花兒的媽媽就此默聲。


    何家掌櫃的進來了。


    三人彼此點點頭。


    大常皺著眉頭拿出了「火幣」,而何家掌櫃的拿出了「金幣」。


    原來,這是王家和常家人早就準備好了的局。


    要知道,秦初那把救世之劍「憐珠」早不複存在,化作了曆史的塵埃,它後來潰散成錢幣,四散民間各處。


    自三國以來,製成這把劍裏頭最關鍵的五幣,由於被爭搶不休,已經滿是怨氣;這怨氣化形而成的五行兇獸們,被囚禁在錢幣中,長年累月下來,也是苦不堪言。


    如今,每日還在繼續貪婪地吸食怨氣——如不吸取的話,它們便會渾身難受,生不如死。


    而怨氣進來,又會繼續加固錢幣本身的封印,讓兇獸們更逃不出去了。


    於是,錢幣封印、怨氣、兇獸,三者彼此間形成了完美無缺、牢不可破的自生循環。


    一會兒,「歸心客棧」的人也進來了,他們是江南道門望族白家的分支門派之一。


    歸心派的人專擅傳話,通過販賣各色情報混跡於江湖,他們早已知道如何能聽懂五幣的願望,並與之溝通,方式秘而不宣。


    歸心客棧的人使了個眼色,同王、常二家與何家的人打過照麵。


    五帝錢裏的兇獸,和人們以怨氣和利益互相交易,人提供怨氣,祂們為人提供利益,共同實現世俗心願。


    現在的「五帝錢」,已經不是最初為了安定四海而生的「五帝錢」。


    這便是《柳浪傳記》裏頭,無法言明的真相。


    “我們開始吧。”


    小花兒的媽媽準備好了。她正將這位死去的常家男人麵容稍作整理——這位八字全陽的年輕男人,令他的口中含入「火幣」,此外,這個男人待會兒要放掉全身的血。


    男子的屍身還要一分為二——他的頭顱與小花兒的身體,需再度縫合起來,這個縫合製作出來的新「人」需在這裏被燒化,最後變成一座「鴛塚」。


    他們要將鴛塚打入棺材,秘密運送到巫峽,修築在山崖的側麵岩壁上。


    小花兒那邊,則口含「金幣」,小花兒的身體要被分成六部分,將身體和男人的頭縫合在一塊,被燒化,做成剛才提過的鴛塚;


    除去頭顱,她的頭要用婚禮的蓋頭包起來,埋在王常家的地下,加上男子全身的血液浸泡,做成「鴦塚」。


    放出來的男子血液,拿去特殊古方處理,做成這邊「鴦塚」用的防腐液。


    冤可解,便終生如願;


    殃能化,便福氣未央。


    兩地離愁怎奈何,


    心不同,身合一,是為「鴛鴦塚」。


    小花兒本身是中元節誕下的,隻需在特定時間獻祭她的特殊命格,用火金兩幣“丙辛威製之合”的力量,火金鑄劍,稍加些陰門法術,此番,便可換迴王常兩家的合並。


    王常合為一家,便可與大陰門世家們分庭抗禮了。


    (*相合,是五行學說中天幹屬性的用法,一共有五組相合:


    甲己合化土,乙庚合化金,丙辛合化水,丁壬合化木,戊癸合化火;甲木與己土為中正之合,乙木與庚金為仁義之合,丙火與辛金為威製之合,丁火與壬水為淫慝之合,戊土與癸水為無情之合。


    不需要太了解,和劇情關係不大,隻是作為趣味知識補充在這裏,給感興趣的人看一眼。


    (*以及,文中所有的人名地名、藥材法術、寶物名字等都是虛構,請勿代入現實,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遍觀此事的種種布局,從紙紮、毒物、縫屍、打棺……加上中立的何家人和白家歸心分支,竟沒有一家人可以算得上無辜。


    …………


    那一頭,已昏迷的小花兒站在一座橋上。


    “冒昧問公子姓名?”


    “我不知道,感覺記不起來。你呢?”


    “我……我叫小花兒。真名好像也忘了。”


    “這是哪兒?”


    小花兒和如意郎君在夢中一邊走,一邊交談。


    他們似乎在沒有終點的長橋上前進著。


    每走幾步,前麵的大紅燈籠就會亮起一顆。


    越往前走,亮起的燈籠越來越多,剛才還是白日的天空卻越來越昏暗,等走到橋的盡頭,白天也徹底變成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七月半,新嫁娘,


    身上穿情做嫁衣!


    見爹娘往後不再,


    好友親朋哭斷腸!”


    之前的童謠反反複複吟唱迴蕩在橋上,忽然,嗩呐聲起。


    一艘白色陰船浩浩蕩蕩地開過來了,二位新人彼此攙扶著上了紙船。


    有很多人的祝福又如何,悉聽下去,祝福的聲音盡頭是哭聲。小花兒站在船艙裏,感受到自己的內髒在融化,血液汩汩漫出,很快便蔓延開來,從甲板滲入深不見底的大海。


    “一拜天地——”


    白色陰船在漫無邊際的花海裏擱淺,慘綠臉色的船夫們笑吟吟撥開道路,迎接二位新人下船,目送他們上了八具骷髏抬的花轎,浩浩蕩蕩的喇叭隊伍向著冥府行進。


    天空中撒著紅色的紙錢。


    小花兒隱隱知道發生什麽了,她並不想迴頭。


    “二拜高堂——”


    眼前出現了一座金碧輝煌的閣樓,進了門,小花兒看見了許多天一樣高的柱子,定睛一瞧,都是自己的雙腿;


    她看見江家的貨郎擔爺爺遠遠迎來了,他挑著自己童年最愛的那些好吃的與好玩的,前來道喜;


    爸爸媽媽抱著自己,親了一口臉蛋,誇小花兒長大了,小花兒開心地笑著,麵色慘白的三人心滿意足;


    麵前的八仙湯剛咽下一口,迴神感到嗓子十分不舒服,低頭看到黑色的一絲絲的東西,小花兒用手拉扯,竟發現口中塞滿了頭發,喝到整個人都噎住了;


    晶瑩欲滴的鳳爪,從青花瓷孩童抓蟋蟀紋樣的盤裏跳將起來——原來不是鳳爪,而是好多根染著紅豔豔指甲的手指;它們從盤中逃走,四處奔跑,口裏喊著“主子救命!”“主子救命!”;


    而宴席的主菜,放置在所有的盤子中間——她看到了,是一枚巨大的、自己的頭顱。


    “夫妻對拜——”


    脖頸劇烈地痛起來,小花兒想最後時刻能見到一個人。


    常樂。


    常樂姍姍來遲,匆忙趕了進來。


    她也為自己送上了祝福,新婚禮物是她親手雕刻的小花兒塑像。


    “小花兒,你看!”


    常樂喜笑顏開,遞過來一尊小小的石像。小花兒小心翼翼接過它,開心得不知所措。


    仔細拿起小小的石像,整個石像穿著華美的衣裳,頭上裝飾著美麗的花朵,繁複的發飾與簪子、乃至衣領的紋樣都雕刻得淋漓盡致,小花兒發現她的眼睛、鼻子、嘴等五官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這石像的臉輪廓柔和,唇角帶笑,衣袂翩躚,飄帶飛揚,環佩與飾品的細節精致無比。


    小花兒很感動,常樂居然記著和自己的約定——雖然已是第二次來到這個場景,她知道後麵是怎樣了。


    真好,最後這種時候,還是能見到好友,小花兒感到了滿足。


    她看見石像的耳朵有些深色的汙漬,便抬起手,用衣袖的一角擦拭它,擦著擦著,她估摸著大約幹淨了,看了一眼,汙漬的範圍果然擴大了,小花兒笑了,換了一邊衣袖便繼續擦。


    擦完第二迴,小花兒又看了一眼,汙漬的範圍果然比上次擴散得更大了些,並且透出些很明顯知道緣故的深紅色。


    她心下十分坦然。


    小花兒愈發認真細膩地擦拭起了石像的耳朵,越是擦下去,石像的麵龐越模糊,本身的雕刻細節被擦得愈來愈粗糙,而擦拭出來的暗紅色液體,則不斷地滲入她的袖子中,小花兒的耳邊同時傳出了一聲嗚咽。


    小花兒現在非常清醒,仍在繼續擦拭,如怨如訴的嗚咽聲愈來愈淒美,最後,連綴成了延綿不絕的哭泣——在這樣淋漓可怖的聲響中,混雜進了無數人嗚咽叫喊的片段,從隱忍的哭腔逐漸放大,直到如同就在腦海中響徹。


    “七月半,鬼門兒開,


    鬼門開了出鬼怪。


    出鬼怪,鬼怪哭,


    打火鐮兒,火鐮花兒;


    賣甜瓜兒,甜瓜兒苦;


    上麵坐個發丘,發丘出來赴宴;


    上麵坐個公子,公子出來問名;


    上麵還坐個姑娘——是小花兒。


    姑娘出去結親喲,鬼門關再迴不來……”


    石像的心口也開始滲出了血,再也不可能擦幹淨了。


    接下來是腿腳,然後是胳膊,最後是脖頸兒,直到石像的四肢都開始流泄出一灘灘紅色的海洋,石像的關節鬆動了,後來,身體與頭分開,最後碎成了幾大塊。小花兒把它們握緊了,拿在手中。


    常樂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輕聲道:“你不要再擦了。”


    小花兒笑了笑,繼續認認真真地拿著那些腿腳和胳膊,慢慢地擦拭著它們,逐漸,身體,腿和胳膊變得越來越細,都變成了血水。


    “你不要再擦了。”夢中的常樂似乎帶上了哭腔。


    “姑娘出來摘菜喲,掉進河裏迴不來……”


    小花兒麵色平靜,直到童謠裏聲音又再度變小,變得再也聽不清。石像的耳朵不見了,眼睛消失了,嘴巴融化了,頭顱已經被擦成了一顆圓球形的,沒有五官的物什。


    “你不要再擦了,你不要去,求你了……王剔月。”


    小花兒感覺似乎遠遠地聽到了,又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整個人從身體到靈魂都變得虛無縹緲起來。


    合迴去。


    抱歉,我已經決定好了。


    “送入洞房——”


    在空中樓閣裏,撩開無窮無盡的紗簾。


    被看不清臉的禮生帶進紅色的婚房中,小花兒和常家男子在龍鳳蠟燭前,喝下了無窮無盡的交杯酒。


    喝到最後,對麵的男人流著血淚,兩人杯子裏盛著會自己源源不斷湧出來的紅色酒液,酒杯和酒壺則催促著他們:喝啊,快喝啊,把我們喝幹了,就會好了。


    男人哭得眼珠掉進了杯中。


    …………


    合迴去!這樣你們二家才能將來與大陰門抗衡,才不會無端端在外受折辱。


    合迴去!


    合迴去合迴去!!


    合迴去合迴去合迴去!!!


    小花兒已經心知肚明了,她也希望兩家合迴去。


    娘親,常叔叔。其實不用這般欺騙我,我也會願意的。


    …………


    婚畢,鴛鴦塚成。


    鴛塚,被燒成骨灰的,男人與小花兒的縫合肢體,將會被秘密運去巫峽;


    鴦塚,小花兒的頭顱,配合男人血液製成的壇子,則留在王家和常家的祖墳地宮中。


    火幣由常家的大常帶迴。


    何家當家的道:“金幣,要過一段時間,等這鴛鴦雙塚的氣局穩定了,再由我們家負責取迴。此番事情已作成。”


    小花兒的媽媽此刻終於放鬆了繃緊的弦,背過身去,淚流如注。


    “迴去以後,你們家會逐漸恢複過去的樣貌,想必這王常二家一合並,過不了多久,必將重現昔日輝煌。”


    這樣,便能真正在陰門江湖站穩腳跟,並分得一杯羹。


    想起前些日子,咱們王家的那位王蘭仙,剛因為身份低微了些,被石家的人欺侮並趕出去了,到現在還傳得沸沸揚揚呢。


    若王常二家早些恢複舊日的光景,那時候,便不會發生像這樣的事情了。


    小花兒的母親黯然心想。


    從王蘭仙的事兒一發生起,王常二家就知道,這是個引子,已是不能再拖了。


    本想著拖、拖,一直拖下去,原來竟是萬般無奈拖不得。


    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事情得做。


    “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你們自家的後輩與前輩,不管是王家人還是常家人。此間,更無六耳。”何家人與歸心派的人點頭,幾家各自告別。


    大常閉上雙眼:“為了將來的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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