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是出於對人格的維護,奚午蔓才聯係了水西月,說自己需要三千萬現金。


    水西月也不問她要那麽多現金做什麽,派了兩輛黑色ram pro master於她說的時間送到她麵前。


    兩輛車先後停下,奚午蔓上了前麵那輛,坐到兩名裝備整齊的安保人員旁邊。


    她身旁的人和副駕駛那位一樣,都端著散彈槍,看上去很嚴肅。


    奚午蔓深怕他們會突然把槍口對準她,於是移開視線,看麵前堆放整齊的保險箱,來來迴迴地默數。


    其實也就二十個箱子,她完全是為了不注意男人們手中的散彈槍,才機械地重複數數。


    車在昨天那巷道邊的公共停車區域停下,奚午蔓一下車,就看見一大群男人擁上來。


    她大略掃了一眼,有十五六個人。


    為首的光頭男人穿著一件黑色短袖襯衣,從領口到胸口的扣子都沒扣上,露出他黑色的胸毛。


    他抬手取下嘴裏叼著的煙,一開口,就吐出一片白霧。


    奚午蔓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把五官擰到一起,仿佛把煙從嘴裏取出是一件很費勁的事。


    “錢呢?”光頭問。


    “車上。”奚午蔓半眯了眸——她總感覺光頭嘴裏的煙氣會汙染她的眼睛——卻將他麵頰粗大的毛孔看得更清晰了。


    光頭抬手一揮,他身後那十幾個男人就分別往兩輛車的車尾跑去,他則繼續抽煙,用審視的目光盯著奚午蔓,像是擔心她會跑掉。


    不多時,一個矮瘦的男人跑到光頭身旁,低聲說了句什麽。


    光頭點點頭,從襯衣左胸處的口袋裏摸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紙,遞到奚午蔓麵前。


    “你的字據還給你。”光頭說,“我們拿了錢,咱就兩清了。”


    奚午蔓把字據塞進包裏,那十幾個男人很快兩手各提一個保險箱,陸續上了停在不遠處的兩輛銀色麵包車。


    有個男人在車上招唿光頭離開,光頭點頭應了一下,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著煙,不解地問奚午蔓:“你幫他還這麽多錢,你是他什麽人?”


    奚午蔓不答反問:“這重要麽?”


    “我看你這小姑娘是個實在人,可別被騙了。”光頭說。


    奚午蔓扯出一貫的禮貌微笑,客氣迴答:“謝謝。”


    “不過你確實挺不錯的。不愧是一幅油畫賣五千萬a幣的大畫家。”光頭說著,捏著煙大步走向前麵那輛銀色麵包車。


    奚午蔓注意到,他的右腳有點跛。


    但他拉開副駕駛的門,很敏捷地上去了。


    晚風微涼,奚午蔓並不冷,卻不自覺打了個哆嗦。


    迴到農舍的時候,已近晚上十點。


    劉通逸和陳星儒照常待在書房,一樓客廳和樓梯口的燈卻亮著,像是專為她而留的。


    二樓起居室的燈也亮著,她一進門,就看見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來纘燁。


    他穿著劉通逸的衣服,沒有花紋的純白t恤和有白色logo的黑色過膝短褲,版型寬鬆。


    他身上還纏著繃帶,臉色比昨天可好太多了。


    他一看見奚午蔓,就站起身,作勢迎向她。


    見她向他走近,他才沒有起步。


    “你吃飯了嗎?”奚午蔓不知道該說什麽,想到這句話,就問了出來。


    來纘燁點點頭,嘴張了張,卻什麽都沒說。


    “放心吧,錢我已經還給他們了。”奚午蔓試圖給他能令他安心的笑,但她感到非常疲累,連扯開嘴角的力氣也沒有。


    短暫的沉默。


    “你幫了我很大的忙,我該怎麽感謝你?”來纘燁問。


    “不用。”奚午蔓想快點結束話題,“你是莫莫姐的朋友。”


    來纘燁沒有答話,似乎在思考什麽。


    奚午蔓懶得等他的迴答,說了句“早點休息”,就朝自己的臥室走去。


    她不清楚電視台正在播報什麽樣的新聞,隻是聽見“a國”、“國教”、“藝術家”、“宗教學院”、“異教徒”這樣的字眼。


    她沒有興趣去了解,拿了睡裙到衛生間迅速洗過澡,就迴到臥室繼續睡覺。


    臥室門的隔音效果不好,起居室電視的聲音並不很大,她躺在床上就能聽見。


    令她惱火的是,她能聽見電視裏的聲音,卻聽不清主播或記者或接受采訪的人們到底在說什麽。


    完全就是噪音。


    她翻了個身,想下床叫來纘燁再稍調小聲音,卻聽見電視的聲音更大了些。


    她煩得給了自己的枕頭一拳,緊接著聽見臥室的門被敲響。


    門沒有反鎖,外麵的人輕輕一擰門把手,就推門進來了。


    借著月光,奚午蔓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床邊。


    除了來纘燁,不會是別人。


    “有什麽事麽?”她半支起身子,試圖看清他的臉,卻看不清。


    心裏突然湧出一股很熟悉的感覺,她的心跳由於不安而控製不住地加速。


    風源源不斷從紗窗的細孔裏湧進來,她耳側的唿吸灼熱。


    隔著門,她聽清起居室電視裏傳出的聲音,有兩個說a語的人在爭論。


    “那麽,先生,請您迴答我的問題,同為上帝之子的我們,為什麽要互為敵人?”一個問。


    “因為有人相信撒旦的謊言,主動與上帝為敵。”另一個答。


    “既然您的上帝全知全能,怎麽會允許祂創造的人反對祂?既然我們都是上帝的孩子,上帝怎麽會讓一些人永遠墮入地獄?僅僅因為那些孩子受到惡魔欺騙?”


    “上帝賦予祂的子民自由選擇的權利,但祂的初衷是為了人類的幸福,如果有誰錯得太離譜,損害了人類的幸福,就必須受到懲罰。”


    “如果您的上帝全知全能,為了全人類的幸福,祂創造的人應該不會選擇罪惡才對。那麽,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多苦難呢?”


    “那是有些不遵上帝聖意的人自己作的業。”


    “既然上帝創造一切,祂希望人類互愛互助,為什麽需要人殺掉自己的兒子給他獻祭以表忠心?如果我們擁有的一切都由上帝賦予,為什麽上帝需要我們的供品?上帝竟需要人類予他榮光嗎?”


    “小姐,你聽好,你的問題蠢得要命,可以說毫無意義。現在,你完全可以放下你手中的話筒了,去再認真讀一讀上帝的教義。不要張口閉口‘你的上帝’,要知道,上帝不是某一個人的上帝。”


    “我是否可以認為,您這是在逃避問題,先生?先生,請您迴答。先生?”


    然後是一片混亂。


    再然後,奚午蔓就什麽也聽不見了。


    這夜晚很短,奚午蔓剛剛睡著,天就亮了,她不得不起床。


    穿上防曬衣可以遮住身上的紅印,奚午蔓在鏡子前調整步態,讓自己看上去跟以往沒有兩樣。


    早飯時,劉通逸說,昨天晚上起居室的電視開了一整晚。


    奚午蔓的心莫名一緊。


    好在,劉通逸又說,開一整晚很耗電。


    奚午蔓微低了頭,小口咬著煎蛋。


    來纘燁還留在農舍養傷,雖然奚午蔓感覺他的傷壓根沒有那麽嚴重。


    奚午蔓跟著兩位社會學家在太陽出來之前就出了門。


    一旦投入工作,奚午蔓就把來纘燁忘得徹底。


    午飯後休息時,劉通逸突然對奚午蔓說:“太容易相信別人很容易吃虧。”


    他的聲音很輕,甚至沒能壓過窗外的蟬鳴。


    “嗯?”奚午蔓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說這話。


    “你覺得,來纘燁這人怎麽樣?”劉通逸正色問。


    奚午蔓本來不想迴答這個問題,但劉通逸一直盯著她,完全是她不迴答他就會一直盯著她的架勢。


    雖說知道他不可能一輩子盯著她,奚午蔓還是有點莫名的過意不去,仿佛她試圖逃避這個問題會對劉通逸造成莫大的傷害。


    她認真思考過,認真給出迴答:“我不了解他。”


    “不了解?”劉通逸稍顯詫異,隨即輕歎一口氣,“你啊……”


    他沒多說什麽。


    奚午蔓知道他有很多話想說。


    “您為什麽突然這樣問?”奚午蔓試圖探出他未說的話。


    “據我三十多年的經驗,每個說自己生活很苦的人,都認為是被一些自己無法控製的因素所拖累。”劉通逸說。


    他輕輕晃著搖椅,陽光落在他胸部及腹部區域,照亮他隨意搭在肚子上的抓著蒲扇的手,手背的青筋看上去是半透明。


    奚午蔓輕輕搖了搖手中的扇子,說:“請原諒,我還是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劉通逸無聲笑開,舉起扇子指了指躺在角落貴妃椅上睡著的陳星儒,“你可以問問她,她比我有經驗。”


    奚午蔓偏頭看看陳星儒,隻微笑著,沒答話。


    雖然她每天都會見到陳星儒,但她基本沒跟陳星儒說過話。


    從她第一次試圖跟陳星儒交流卻遭了冷臉開始,她就盡量不打擾陳星儒。


    她實在討厭跟a市文聯那群家夥一樣的人相處。


    而隻要稍接觸,很容易就能知道,陳星儒並不是a市文聯那群家夥那樣的人。


    陳星儒的冷淡不是針對某一個人,也不會針對某一個人。


    陳星儒那瀑漂亮的葡萄色頭發,偶爾晚上得閑納涼時,會用一支綠檀祥雲紋簪子盤起來。


    她喝著橘子味瓶裝汽水,油亮的指甲蓋映了玻璃反光,似有一層鋪著冷色月光的水,同她紫色印花旗袍的裙擺一樣,在隨風輕輕流動。


    這個晚上,她沒有對奚午蔓久久坐在身旁表現出抗拒。


    來纘燁把一壺冷泡茶放在奚午蔓右手邊的方桌上,本來想在她身旁坐下,被陳星儒一個淡淡的眼神叫迴了屋裏。


    夏蟲在風中鳴叫,奚午蔓不知道蟲子們在哪,也不知道它們長什麽樣。


    “你喜歡這裏嗎?”陳星儒的聲音懶懶的,同這夜裏的徐風一樣溫和。


    有那麽一刹,奚午蔓感覺拂麵的風源自陳星儒。


    而一對上陳星儒的目光,這個念頭就消失了。


    “這裏很好。”奚午蔓答。


    “我也覺得。”陳星儒緩緩搖動蒲扇,視線移向遠方。


    奚午蔓看清,她淺棕色的睫毛很濃,算不上長,卻卷成很漂亮的弧度。


    “你多大了?”陳星儒又看向奚午蔓。


    “二十。”奚午蔓答。


    “你去看過b國北方的海嗎?”陳星儒問。


    奚午蔓搖搖頭:“沒有。”


    “我在那裏長大。”陳星儒又看向遠方,完全是同小孩子講睡前故事的口吻,“我家在海邊開了一家酒館,總有外鄉人從船上下來,他們吃肉喝酒,也會住宿。”


    陳星儒呷一口汽水。


    “我十三歲的時候,遇到一個從船上下來的外鄉人。他有金色的頭發,藍色的眼睛,他的臉頰比海中的夕陽更迷人,我隻看了他一眼,就為他的笑容徹底淪陷。”陳星儒說。


    “那天晚上,我在沙灘上碰到他。他喝了很多酒,但是他的眼睛告訴我,他很清醒。”


    陳星儒單手握著汽水瓶瓶身,穩穩擱於椅子扶手。


    接下來好幾分鍾,她都隻輕輕搖動蒲扇,連眼睛都很少眨。


    然後,她稍稍側身。


    奚午蔓以為她要起身離開,她卻沒有,隻側身對上奚午蔓的視線。


    “他把手伸到我裙子底下的時候,我想過提醒他,他這是在犯罪。”陳星儒有意停頓片刻,“但我耳邊有個聲音一直在說——‘你喜歡他不是嗎?他就是你一直在等的白馬王子不是嗎?’所以我沒有叫我的爸爸媽媽。”


    陳星儒的話音突然就停住了。


    奚午蔓再次聽清夏蟲的鳴叫,伴著院牆外的浪聲。


    陳星儒的話音再次蓋過那些從暗處傳來的聲音:“我以為他脫下我的裙子時,應該是跟我一樣的心情,可就在第二天早上,我看見,他同樣把手伸到另一個女人的衣服裏。我不理解。”


    “他住了一個月,就走了,我再沒見到過他。我理解不了,他為什麽沒有向我道別,就好像壓根不知道有我這麽個人,明明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到我的房間。再長大一些後,我甚至理解不了,我當初到底對他抱有怎樣的幻想。”


    陳星儒說著,又稍稍側過身去,把下頜線清晰、鼻骨很高的側臉正對著奚午蔓。


    “即使是現在,我也不能完全理解,為什麽當初我心裏是抗拒的,卻默許他犯罪,還把他的罪行美化。”


    陳星儒說完,朝月亮高高舉起汽水瓶。


    她臉上流動著玻璃瓶映射的金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藤蔓向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咖啡和白蘭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咖啡和白蘭地並收藏藤蔓向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