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雪下得頻繁,魚塘裏的水都結了冰。


    鬆枝上凝著晶瑩的冰珠,田野覆蓋著白雪,露出的土壤與石塊被襯為玄色。


    麻雀總是大群大群地飛過,停在電線上或樹上。有稍大的動靜,藏在樹葉間的麻雀會全部轉移陣地,仿佛全世界都是雀兒撲棱翅膀的聲音。


    人們很少出門,出門也多半是到別家去烤火聊天嗑瓜子。


    a大的師生們依舊每天早出晚歸,奚午蔓已經把橙鄉有商業價值的地方都逛了個遍,素材積了很多,雪下太大的時候,她就不出門,窩房間裏畫畫,或者在民宿周圍聽當地人聊天。聽的次數多了,漸漸也能聽懂一些句子。


    這幾天,來摘橙子的外地人明顯增多,有的是獨自一人,有的是與妻兒父母一起。


    秦喻章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來取奚午蔓這段時間完成的畫。


    秦喻章告訴奚午蔓,就在今天早上,各大媒體給她之前完成的那三幅畫做了宣傳,為她之後整個係列的畫作展出預熱。


    不出大家的預料,她的畫一經報道,立馬得到很好的反響。


    秦喻章興致勃勃地恭喜道賀,奚午蔓簡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那種殘次品,居然公開了?


    天呐,救命。


    “蘇總說,您對這邊有了足夠的了解的話,可以提前幾天迴a區。”秦喻章頓了頓,接下來的話不知是轉述自蘇慎淵,還是他自己的看法,“畢竟鄉下怎麽也比不上市區方便,生活條件沒法跟市區比。短時間旅遊圖個新鮮還好,長期居住的話,確實太委屈您。”


    “委屈倒不委屈。”奚午蔓說。


    “聽說之前您適應不了山上的氣候,感冒很嚴重,之後這邊的氣候會一天天更惡劣,要不您早點迴a區?正好我等下就要迴去。”


    迴a區?


    奚午蔓實在不想迴去。


    一想到迴a區就要麵對那一大群人,她仿佛已經聞到市中心那令人窒息的空氣。


    真是要命。


    她忙擺擺手,微笑著迴答:“還是不了。我在這裏比較有靈感,還是畫完再迴去比較好。”


    她給出的理由完全符合常理,連她自己都差點相信,自是一點都沒引起秦喻章的懷疑。


    秦喻章點點頭,又說:“您要是有任何需要,隨時可以聯係我。”


    然後,他就跟三個男人一起,帶著奚午蔓已經完成的畫作離開了。


    還有五天,她就得迴a區了。


    誠然,在想到可以見到蘇慎淵的時候,她有短暫的喜悅,可那短暫的喜悅無法勝過她心底不安導致的煩悶。


    逢年過節的時候,得迴老宅。她不得不麵對三爺爺那張臉,還有奚耀航,說不定還有很多很多家族的男性長輩。


    奚家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她在心裏暗暗罵了句,轉身準備畫畫。


    繃好畫布正要擠顏料,突然想到曾畫過的三爺爺的臉,她突然忘記了這橙鄉的橙香,忘記了這邊所有一直支撐她畫下去的美好。


    她茫然地抬頭看著窗外,隻覺視野裏的叢藪隻是一團毫無意義的黑色。那本是虛空,卻轉瞬化為實體,成了一堵牆,向她壓來。


    她猛地拉上窗簾,將黑色隔絕在外。


    看著月白窗簾上的銀線薔薇刺繡,三爺爺的臉被刺繡從腦海中抹去,連帶著窗外那堵黑色的牆。


    她的唿吸漸漸順暢。


    可拿起顏料,她隻覺無聊。


    無聊。


    畫這種東西有什麽意義呢?


    為橙鄉的旅遊業貢獻一份力,為觀畫的人們展示山水風月的美,為這糟糕的世界添一縷溫馨,讓心情低落的人能燃起繼續生活的熱情。


    可是那些東西,跟她有什麽關係?


    她自己都不知道人為什麽要存在。


    她為什麽要在這個地方?為什麽要做這些事?


    無聊。


    可畫可不畫。不。完全沒有畫的必要。


    “他們的收入高低關我屁事,這裏的發展關我屁事。他們的審美偏好關我屁事。”她神經質一樣在房間裏來迴踱步,低聲絮絮叨叨,“不想活的人為什麽不通通去死?最好今天晚上全球的火山全部爆發,地震海嘯一個也別落下,這狗屁人類社會早該消失了!”


    無聊。


    她的心上盤踞著一團黑色,那團黑色在漸漸加重,她需要不斷地發泄情緒,才能免於死亡。


    “死了就死了。”她坦然接受死亡。


    但她把手中的顏料猛地砸向牆角,轉身把畫架推倒。


    然後,她突然冷靜下來。


    她聽見手機來電鈴聲在響。


    “哥哥,晚上好。”接通電話,她嗓音甜美溫柔,仿佛剛才大發脾氣的人不是她。


    “蔓蔓什麽時候迴a區?”奚午承問。


    “還有四五天吧。”她走到窗簾前,用指甲輕輕扣銀色的薔薇刺繡,“還有五幅畫沒畫呢。”


    “到時候我去接你。”


    “不用啦,哥哥,有呂樹呢。”


    “你得另外坐車迴來。”


    “為什麽?”


    “之前你的車被記者拍過,媽擔心你在路上遇到記者。”


    “媽媽擔心。”奚午蔓軟著嗓音,有意調侃,“哥哥不擔心麽?”


    電話那頭的人沉默了好幾秒,才答:“也擔心。”


    奚午蔓輕笑兩聲,說:“a大的老師同學應該有要迴a區的,蔓蔓跟他們一起就好啦。”


    “他們坐大巴和高鐵。”


    “蔓蔓也可以坐大巴跟高鐵嘛。”


    “不安全。”


    “這可是在a市呢,誰敢把我怎麽樣不成?”對方沒有迴答,奚午蔓又說,“蔓蔓還沒坐過a國的高鐵呢,哥哥。”


    “行。”奚午承的爽快有妥協的成分在裏麵。


    “蔓蔓就知道,哥哥最好啦。”


    “管家明天早上會打錢到你卡上,你路上別餓著自己,也別受涼。”


    “嗯嗯,好噠。”


    破天荒的額外的生活費,奚午蔓當然很高興,忽然覺得,這世界也可以不毀滅。


    她扶起畫架,撿起畫布和顏料,卻依然沒有作畫的興致。


    她仍感到無聊,不知道該畫什麽。


    拉開窗簾看窗外的夜色,她琢磨著遠山的黑、近雪的白,以及中間或窄或廣的橙色燈域。


    在明與暗的交界處,是令人心驚肉跳的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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