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市的八月份,即便是清晨,即便是清涼,等不及班車跑了一路的離三,一樣汗流浹背,白襯衫濕漉漉地緊貼著皮膚,幾粒在逐漸明亮的陽光下照得橙黃的汗珠滑落。


    “不好好寫報告,你要這些資料幹什麽!”


    徐汗青一聽離三問四大行的事,一貫嗜球的他,從5號台重播《足球天下》的電視節目挪開視線,側著頭注視滿頭汗的他。


    “您有嗎?”


    徐汗青盯著離三,笑眯眯地搖頭:“中行、建行可沒有證券化呢,老頭子從哪給你弄來勞什子什麽資產負債表、現金流量表……”


    離三懷疑地看著徐汗青,不相信,倒不是出於平日裏表現出老頑童的狡黠,而是與他接觸不短,能感覺到他的原則性很強,絕不會把不能泄露的吐露半分。


    而恰恰正如離三猜的,國有銀行股份製改造,每一個程序、每一個環節、每一個步驟都可能牽扯到下至秘密、上至絕密的保密級別。徐汗青知道,但嚴格遵守遵守,一字不說,至於文件資料,那便更不可能。


    即便他德高望重,桃李天下,有幸受邀觀瞻,提出建議,可不代表有帶走文件的資格,就連現任天地玄黃四字號大行的高層大佬,也得看完迴收。


    離三歎了口氣,看來他隻能退而求其次,采取區間估計測算國有銀行的各種數據,盡管無法縮減一些常量最終估值的誤差,也由此不能減小偶然誤差,但別無他法了。


    “您有2003年的《中國金融統計年鑒》……有四大行的98-03年年度報告嗎?”離三降低了預期,他依然期盼道。


    “先說說你拿來幹什麽?”比起足球趣聞,徐汗青眼下對他更感興趣。


    “拿來參考。”


    “參考用得著銀行的?”


    “當然,銀行業、證券業同屬金融業,它們彼此密切,正如股市、匯市、債市、房市,都離不開銀行業,而現在的銀行業股份製改革也同樣離不開股改。既然您讓我寫股改,自然而然就牽涉銀行業為主體的金融業,而且銀行業的上市必然會給股改後的資本市場帶來某種影響,所以銀行業不看不行。”


    徐汗青微微頷首,卻打擊道:“你才看了幾本書?裝點像肚子裏跟有油墨似的,叫你寫個股改都給老頭子整了個把月到現在還沒好,這會兒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又想整個國有銀行改革報告,你幹嘛,連爬都爬不利索就想跑啊!”


    離三不辯解,把厚厚一疊的紙從包裏取出來,呈到徐汗青的麵前,眼神異常的堅定。


    “你一天就寫好了?”徐汗青接過來,沒有馬上拿胸前口袋放的放大鏡。“別是偷工減料,隨便應付老頭子!”


    離三抬了抬手,示意他過目。


    徐汗青將信將疑,他低下頭粗粗看了第一頁,蹙下的眉毛便稍稍地舒展,心想這字寫得不錯,遒勁有力,句句裏有一股子大氣,然而嘴上卻不饒人:“哪有報告這麽寫的,花裏胡哨的。哼,不要是秀才文章,中看不中用。”


    掠過開篇的《國務、院關於推進資本市場改革開放和穩定發展若幹意見》、證監會發布的《關於上市公司股權分置改革試點有關問題的通知》有關股權分置的信息介紹,他快速地一頁接一頁抽,眼睛一目十行看了個大概,時不時會念他寫的字行段落:“……股權分置改革的試點方案造成估值標準暫時混亂……全流通後股票的市盈率水平會明顯下降……未來a股估值水平仍將經曆一個下降的過程……基金所奉行的以業績、成長為核心的投資理念在市場上暫時失去支撐。”


    徐汗青瞪大了眼,罵罵咧咧道:“哼,豈有起理,你會不會寫報告!竟然把學術跟調研混搭起來,雞不像雞,鴨不像鴨,你想幹嘛,想又當先生,又當賬房?”


    離三正襟危坐著,不管不顧他是罵還是誇,他期待的隻是徐汗青最後的答複。


    “你——”


    徐汗青習慣性地隨著性子張口要訓人,突然在最後的幾頁看到了一個“三一重工”、一個“清華同方”,他的聲音突然隨著喉嚨一哽停頓了,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離三,犀利鋥亮的目光彷如大功率的探照燈,要把離三這口深不可測的幽井照出個底來,要把他這個人徹底的看透。


    “這幾個上市企業當第一批股改試點,你有什麽依據嗎?”徐汗青畢竟是久經風雨的老江湖,心頭一時的漣漪很快壓下,他平平淡淡地問道。


    “首先,三一重工,談它就繞不開它的董事長梁穩根。我從網上看過他的相關報道,去年的時候已經有‘全流通’的設想,今年在兩會上又提了有關股改的議案,可見三一重工對於股改是有信心的,何況它是一家重工業民營企業,從出身從產業上就適合拋磚引玉,不僅有風向標的意思,也能體現支持、引導、鼓勵非公有製經濟的意思,更可以為將來的民營企業、國有企業股改提供經驗借鑒。第二個清華同方……”


    離三知道他這是考校自己,沒有藏私的念頭,一五一十,將自己所知的所分析的精簡地匯報給徐汗青,聽得徐汗青如癡如醉,隱隱從草稿紙的二氧化硫裏聞到了錢味。


    徐汗青收起稿子:“你今年幾歲?”


    “二十。”


    “二十?”


    徐汗青嘿然,心想這小子,果然和我當年像極了,有一股子年輕人銳氣,不過嫩了點,我20那會兒可是在四九城大街上鬧“曹、章、陸”。


    “牛啊!”


    離三憨實地撓了撓頭,咧嘴笑說:“您怎麽知道我屬牛?”


    徐汗青皺了皺眉,他仔細地算了算生肖,接著嗆道:“你小子裝什麽蒜,1984年屬鼠,充什麽‘牛’!”


    離三咧嘴笑道:“那會兒村裏流行給孩子上戶口本多報一兩歲,好娶媳婦。我外公也讓我當了一年黑戶,說是承運道,其實,大爺,我有85的,屬牛!”


    徐汗青被他話一堵,羞惱道:“牛就牛吧,牛什麽啊,你還想不想要資料啦!”


    離三的眼睛瞬間大放精光,樂嗬道:“就是說您願意給。”


    徐汗青白了一眼:“先別跟傻子一樣樂,老頭子還沒問完話呢。”


    “您說。”


    徐汗青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了眼手中的股改報告,又瞅了瞅越發興奮的離三,暗忖在不違反保密紀律的情況下,倒可以幫他弄些來,反正幾個方案已經都到收尾階段了,用不了多久就要操作運行,宣布公告,就讓他練練手,當鍛煉鍛煉他吧。


    有了打算的徐汗青故作漫不經心,他問道:“你想寫到什麽程度?”


    “我初擬了一份,您掌一眼。”離三急忙從包裏拿出一張疊的整齊的紙。


    打開,徐汗青粗粗地看了個大概,頓時震驚得拿紙的手都抖了三抖,目瞪口呆了好久才消化了離三給他的這麽一大驚嚇,憤憤道:“小子,你真要這麽寫?你當你是什麽,真‘牛’啊!”


    “老先生,我屬牛,但我不牛。我就是一隻癩蛤蟆,坐井觀天,不想吃天鵝,隻想著哪一天能跳出這口井。”


    或躍在淵,離三搖搖頭,如是說。


    “可你也不能一下子就跳海裏去。”


    徐汗青從老式的格子襯衫口袋裏取出派克鋼筆,在提綱上一邊修改,一邊說:“就建行,另外別折騰什麽定價模型,就風控吧,相關的資料明天給你。到月底寫到哪算哪,如果能讓老頭子滿意的話,嗯,我送你一件禮物。”


    他神情肅穆,字一板一眼地從嘴裏說出,語氣極其地鄭重而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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