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點四十五分左右,按古法叫午時三刻,砍頭大抵在這個時辰動手,陰衰陽盛,不是沒有道理。


    此時,當空的日頭火辣辣,地上一片金光,高溫中空氣若隱若現地扭曲,像燃起的火焰在風掀起的熱浪中抖動。此時此景,怕是陰差鬼怪都要找地方避暑。


    離三頭頂著火球,走得一頭的汗。他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手背濕漉漉地便放在眉骨的位置,擋住刺眼的光,慢慢向黑屋子走去。


    嗯,孫大爺在吃飯?從眼睛裏,離三在不遠處清楚地望見巢穴般的住窩前,孫大爺打著赤膊,坐在小馬紮上,正打開凹凸不平略微腐鏽的鋁製飯盒,看起來準備吃飯。


    “大爺,吃飯呢?”離三打了聲招唿。


    孫大爺拿出一塊饅頭,高興道:“噢,離三啊,你怎麽這會兒想到我這了?”


    “我也不知道,走著走著就走到您這了。”


    離三說著,眼睛裏的瞳孔瞬間一縮,隻見孫大爺的手上、飯盒裏,擱著的幾塊白麵饅頭外表烏黑,立刻想到自己幾次與孫大爺一塊撿垃圾的時候,他偶爾會從丟棄的餅幹盒倒出細碎的麵渣舔食。


    “大爺,您怎麽吃這個?”離三震驚道。


    “嗯,怎麽了?”


    孫大爺疑惑地瞥了眼,又低下頭繼續,看起來不是一兩次,像吃慣了似的,一點兒不介意饃饃上黑黑髒髒的東西,他用手拍了拍,然後咬下幾口,狼吞虎咽地把一饅頭塞進嘴裏,然後端起一水瓢啜飲起來,咕嚕咕嚕,水合著饅頭一塊給咽了下去。


    離三一言不發,凝視著孫大爺手裏的饃饃和水瓢,頃刻間,眼前一層淡淡的濕霧飄浮,鼻子發酸,緊接著他的心,不由地一緊一縮,揪心而難受,又想到這位老人,曾經是一名光榮的戰士,他咬牙切齒著,強忍著使自己看起來輕鬆,拚命地擠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大爺,光是饅頭配涼水怎麽行,來,這是我嬸給我烙的餅,特香,來,您也嚐嚐。”離三從懷裏取出早間劉嬸特意為他烙的豫南大餅。忙不迭解開包捆著的毛巾,撕扯下四分之三遞了過去。


    “不用,不用,大爺快吃飽了,吃不下了。”老人咀嚼著饅頭搖頭,婉拒道。


    離三一邊強塞給孫大爺,一邊說:“不,大爺,您一定得嚐嚐。”


    “不行,不行,你這娃娃自個留著吃,你讀書,該多吃點,不然容易餓著。”孫大爺強硬地推拒道。


    “你就拿著吧大爺,你看,我這還有很多呢,都夠我晚上再吃一頓了。”


    “不咯,人老啦,飯量小。”孫大爺拍了拍自己露出肋骨痕跡的肚子。


    “大爺,那您嚐嚐這滋味吧,這烙餅挺香的,嚐嚐滋味。”離三從四分之三中撕下一片來。


    “好,那大爺就嚐嚐味道。”孫大爺清楚他的心思,勉為其難地收下。


    離三看著孫大爺小心地撕扯下一小塊,極其寶貝地放入嘴裏,像品嚐什麽美妙般含在口中,舍不得吞下。


    孫大爺誇讚道:“嗯,味道真不錯。”


    “是嗎,好吃,您多吃點。”離三借著由頭,又撕扯下一塊遞了出去。


    孫大爺阻攔道:“誒,我吃飽了,這些留著你自己吃吧。”


    “大爺,您吃那點東西哪能吃飽啊?”


    “吃的飽,吃的飽,嗬嗬,你沒來之前,大爺飯盒裏的菜都吃完了呢。”孫大爺從飯盒裏捏出一小短截的菜葉。


    離三定睛一瞧,感覺菜葉的顏色不對勁,鼻子輕輕一嗅,隱隱覺得飯盒裏飄散著一股淡淡的腐爛味,他不會想到,這頓孫大爺的午餐,就像在地裏刨食,是他從附近的飯店、社區的垃圾桶裏精挑細選來的,而像這樣的一餐,他一天偶爾兩頓,運氣好,從學校的食堂裏多撿了點剩菜剩飯,不僅僅可以吃三頓,還能有魚有肉,有骨頭。


    然而,這個秘密,除了孫大爺,隻有他肚子裏的寄生蟲知道。


    孫大爺舉起水瓢:“吃餅容易幹,喝水不?”


    “不渴,大爺,來,要不您在吃點,嬸烙的餅多,我一個人吃下去,浪費。”離三沒有說實話,這些餅是劉嬸為他精心準備了兩天的幹糧。


    這是第四迴他勸孫大爺,可每次,孫大爺都直接不接茬,隻是笑著婉拒。離三歎了口氣,明白這也強迫不來,便慢慢地打消了念頭,一邊自顧自地吃,一邊移向別處看。


    不經意間,他驚異地發現孫大爺旁邊的一張馬紮上擺滿了勳章,在陽光底下閃閃發光,格外得耀眼引人。


    離三心想,這些勳章,似乎和上一次的有些不同?


    “這些都是偉人的勳章。”


    孫大爺非常坦率,他把馬紮拉到離三的麵前,讓一枚枚以偉人為主題的勳章展現給他。


    離三揚了揚眉,這裏麵的一些,他在李家村的時候,見過不少相似的紀念章,因而一下子便認出一枚紀念章裏背後蘊含的故事,比如左下角第一枚,便是偉人到安源。


    “大爺,您收集的可真不少,比我外公的還多。”


    銀、銅、鐵、錫、鉛金屬質地的勳章露出不同的色澤,塑料製的像章仿佛把離三又拉迴到小時候戴著外公給的像章去縣初中上課的情景。


    “嗬嗬。”


    孫大爺吃下最後一口餅,拍了拍手掌,笑了笑準備起身,忽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眼前發黑,腳下發軟無力,踉踉蹌蹌地往後退去,看情況是要跌倒。


    “大爺!”離三反應得很及時,在孫大爺側著快要栽倒的刹那,撲了過去扶住他的肩膀手臂,卻一不留神把馬紮上放的櫃子給碰倒了。


    咣當,馬紮倒在地上,隨即,木櫃砰地掉在地上,其中的一角結結實實地磕在地上,翻滾了兩圈才躺在了地上,裏麵的東西在翻滾中掉落了出來。


    離三關心道:“大爺,您怎麽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孫大爺深深地吸了幾口熱氣,擺擺手道:“沒事,沒事,學校裏的好心的校醫給我看過,說是人老了血壓有點低,嗬嗬,沒想到蹲了這麽久會這樣。”


    “那您趕緊坐下。”離三連忙彎下身,想把馬紮翻正。


    然而,手剛剛碰到馬紮,卻忽然發現一個似曾相識很熟悉的東西,他下意識地臉轉過去瞥了一眼,就見一枚四周是光芒,中間圖案是古戰士橫刀立馬的襟綬勳章,頓時一怔,因為他認識這枚勳章,他的外公也有一枚一模一樣的,按外公的說法,這叫忠勇勳章,是kmt獎勵國軍基層士兵的,為什麽孫大爺會有一枚,他不是華野解放軍嗎?


    “怎麽啦?”孫大爺瞧離三一直彎著腰,詢問道。


    “沒什麽,大爺。”


    盡管心中疑慮,想追問它的來曆,但想法立馬給壓了下去。離三小心翼翼地把孫大爺攙扶到馬紮坐了下來,然後雙手捧著水瓢遞給他說:“大爺,您先喝口水,我幫您把東西收拾一下。”


    話畢,離三半跪著把散落在周圍的偉人像章撿起來,一手抓了一把,同時伸手拾起木櫃,把像章一個個放進抽屜,直到再次看見那枚忠勇勳章,他的手微微一頓,接著想把它放進一個精致的盒子裏。


    老人叫了一聲:“不用收進去,正好大爺也好久沒看了,一塊瞧瞧。。”


    離三轉過頭,驚異地看向他。


    孫大爺從地上撿起櫃子,手指輕輕地觸碰擱在裏麵的勳章,從綬帶到勳章麵慢慢地滑落,眼神撲閃,一顆蒼老年邁的心不斷地在迴憶起年輕往事。過了很久,他歎了口氣,從沉思的狀態中迴過神來,麵向離三問:“你認識這枚勳章?”


    離三如實地點點頭:“忠勤勳章,我外公也有一枚。”


    “你外公是國軍?”


    離三搖搖頭:“他是從戰場上揀獲的。”


    “是嗎?”


    孫大爺麵色微微黯淡,他沉默了片刻,又問:“你是不是很好奇為什麽我會有這枚勳章?”


    不想是不可能的,離三掩蓋不了自己的好奇心,老實地再點點頭。


    孫大爺顛了顛手裏的勳章,講解道:“這種勳章,是44年的時候獎勵給像拚死殺敵、堅守陣地這類國軍基層士兵的,不過kmt的軍隊從來苛待士兵,像這種的勳章並沒有真正多少發放給了基層,都是連以上的軍官比較多,嗬,可笑的是有的軍官壓根沒上過戰場。”


    大笑罷,孫大爺用幹枯如柴的手,像是用勁全身的力氣,緩緩地才把第一個抽屜打開,他從裏麵又拿出了兩個盒子放在腿上,然後把木櫃置於馬紮腿邊。


    “那你知道這枚是什麽勳章嗎?”孫大爺捏著勳章的綬帶展示給離三看。


    離三搖搖頭:“沒見過,不認識。”


    孫大爺摸著四周是火,中間圖案是書和劍的銀質勳章,喃喃道:“這枚是忠勤勳章,是我給國軍服役十九年得來的,那年還是我們師長親自給我們戴的。”


    “大爺,你到底是?!”離三的神情既錯愕又震驚,比看見孫大爺中午那頓飯更加誇張。


    “先等等,等我說完這最後一枚。”


    哢噠,孫大爺取出之前單獨看過的那一枚——旌旗迎風飄揚,四周是雲彩——他撫摸了三下,語氣略微沉重地說:“這枚是雲麾勳章,雖然隻有九等,但一般的戰士基本上是得不到它的。這……這枚是我剛從軍那會兒,在贛西剿……在贛西戰鬥的時候,在譚家橋,是叫譚家橋那個地方——”


    簡單的敘述,卻好幾次斷斷續續,聲音低若蚊蠅,語速慢吞吞的。


    老人的表情伴隨著一陣痛苦一陣傷心,滄桑又悲傷地變化著,他的眼睛裏閃動著淚點,直直地看向緘默不語的離三,用緬懷的口吻說道:“把紅軍的幾個人打……打死了,它是獎勵我的軍功。”


    果然!離三抿了抿嘴,張口問:“大爺,您以前是國軍?”


    孫大爺幽幽道:“是,在47年以前都是,直到孟良崮戰役給俘虜了,就不是了。”


    離三猛地一驚;“您是74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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