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死死抱著他,淚如泉湧。背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往家裏走去。


    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喂飯喂水,又看著米湯從嘴角流下入了頸,她細細擦淨,嘴裏念叨著,似有說不完的話。


    她翻遍家當,湊了一把碎銀子,急急跑去請大夫,大夫聽了她的描述,紛紛搖頭,無藥可醫,早備後事吧。


    期期而去,戚戚而迴。


    可待她渾覺無望迴家時,卻見著男孩正著了粗衫,費力擔水。


    女人熱淚盈眶,將他一把抱住,又親又摸,顫巍巍的雙手緊緊攥緊了孩子的衣服。


    男孩好了起來,女人依了他,再也不去那風月場所,隻做些針線活去賣。


    男孩懂事得辭了學,砍柴挑水,照看牲畜,小小年紀便已比同齡人成熟許多。


    他如同齡人一般拔高,卻比同齡人瘦了很多很多,女人舍得殺雞殺鴨,骨頭燉了再燉,熬湯,熬骨粥給他喝,但無論如何,他都是那般模樣,人在長高,骨架子甚至比同齡人都健壯,卻唯獨不長肉。


    就好像,所有的營養都補在了骨頭上。是以看起來,尤為可怕。


    女人想起老者那句話,“十歲前不離家,不入山,不下河。”


    三條便已犯兩條――不離家!不入山!


    如今模樣便是自入山之後才有的。女人每每想起,都忍不住抹淚。


    男孩越來越高,抽條得快,十五歲便高了女人一個頭,已是少年模樣。


    然他隻能在家裏待著,出門去都要戴著鬥笠,無論春夏秋冬,皆是著了厚厚衣衫。


    有鄰人對他指指點點,對他母親指指點點,已習慣沉默寡言的他被激怒,撿了石頭就扔去,一打一個準,打得老婆子們落荒而逃。


    距十七還有兩年,女人越來越不安,隻恨不得時時守在他身邊。


    十七歲時那一天,大雨瓢潑。


    癸末,己亥,丙子。他的生辰。


    大雨衝垮了屋後土地,泥石伴隨著大雨衝刷而來,很快便將後牆衝垮,洪流入了屋裏,來勢洶洶,不容人反抗。


    女人掙紮著將家當往高處挪,可怎敵天水泛濫,僅僅片刻,水便淹沒了腳踝。


    女人猛然想起那句“不入河”,慌慌張張地拉著他往高處跑,不入河,不能入河。沾水也不行。


    身後洪流似有人操縱般直追他們而去,無論是上是下,是高是矮。


    女人跑著跑著便已沒了力氣,洪水將至前一刻,猛地將他推開,讓他跑,能有多遠就跑多遠,不要停不能停。


    他看著母親被洪水卷走,黑黢黢的前路無限漫長,他心驚膽戰,摔倒爬起如此反複。


    洪水追他而來,他看著不遠處的橋下定決心,跑到橋時縱身一躍,引流入河,再爬上對岸,那岸可真高,洪水定無法越上。


    第三條,不下河亦做了。


    他沒能爬上對岸,但他尤不死心,手腳並用著往上爬,衣衫盡濕,指甲磨破顯出森森白骨。


    爬,隻有爬才有出路,不知撐著一口氣爬了多久,他摸到了一人的布鞋。


    他費力抬眼,喉嚨發出沙啞難聽的聲音,“救我……求求你……”


    “為什麽呢?”那人蹲下身,聲音溫和含笑。


    “我想活著,我答應了母親……要孝順她一輩子,救救我,求求你,我隻想活著……不能死,死了什麽都沒有了……”


    他的身體死了,但他的靈魂還活著。


    那個人救了他,從此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


    他學會了如何附身在正常人身上,吸取人身的靈氣來滋養魂魄。


    那人說過,“若汲天地之靈而養魂,你必然被三界之人打得魂飛魄散,再無生日。因為,你本是已死之人,如今還活著,便是違背天命!”


    後來,他才知道,天界自上一任掌盤仙君逝去,便無人掌管命盤,從而使他有此活命機會。


    再次得了生命,他返身尋找母親,無功而返。但卻依那人所言將自身屍骨搬走了,尋了個地方將屍骨埋了。


    那人為屍骨做法,言說,“千年後是否能徹底光明正大地入三界,被三界所承認,就看你這千年,夠不夠強大到使之畏懼!”


    後來,為防冥界閻王找來,他入了道門,從此修習,以此掩蓋行蹤。卻怎知師君便是少時為他卜命之人!


    他有他的打算,師君亦有對他的打算!


    每隔數十年便換一具身體,自以為瞞天過海了將近一千年,可怎知,他這些動作都被師君所看透。


    四十年前,他這具身子正值二十,隨師君行道,偶過青城,遇見一大戶人家四處尋醫,症狀便是其夫人難產。


    那個孩子本該胎死腹中,但怎奈師君路過,施以援手才得以保住。並告誡孩子爹一句話,“此子得來不易,上天肯給他一次機會,定要謹記,切勿殺生,否則,後果難料。”


    他分明瞧見師君對那孩子施了禁咒。他曾問師君,“緣何如此呢?”


    師君意味深長地說,“給他一次機會,但看他如何用了。用得好,便是一輩子,用不好,便會遭天譴。為師曾在千年之前卜算一人,讓他不離家不入山不下河,可他做了前二者,便遭了天譴!於是全都做了。可……快了。”


    他聽完這席話,總覺師君是在含沙射影,他終於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在師君麵前,形如透明。


    顫顫巍巍的他,終於提出離開道門,但師君已布下他的結局,索性,這一次,那人再次救了他。


    未免師君消骨,他便迴了埋屍地尋迴自己屍骨另行掩藏,可是,師君好似從此消失,再沒出現。


    他以極快速度將屍骨轉到青城臨江處,在那兒建了小院,但鎮壓已被破壞,屍骨很難保存,必會逐漸化為湮粉,所以,他必須盡快想辦法迴魂入骨。


    二十年前,這具身子已是四十歲,他遇見了一人,正是當初那個孩子,被師君下了禁咒,不可殺生的孩子。他在孩子身上看見了禁咒,所以,他動了歪心思,再下了道禁咒――不能生育。


    他以為這個孩子,也就是府令。


    他以為府令會為生育所憂愁而四處尋醫,那麽他便能以行醫之道而讓府令去尋自己想要的東西。所謂借他人之手。


    但是他料錯了,府令並沒有如他所想,他等不及,主動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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