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笑一聲,以青靈為刀,割向自己的手腕。鮮血頓時流了出來,我望著翻卷著的皮肉,卻並不覺得疼。


    “要睡,一起睡好了。”我閉上眼,躺到了賦懷淵的右邊,在他的臂彎裏找了個舒服的姿勢。


    好困,枕在賦懷淵的手臂上,悄然閉眼。


    忐忑之感無法言喻。


    我是沉睡還是會死去?死去會否去鬼界九幽報道?一縷幽魂的我還能不能找喬孽報仇?報仇?多可笑!並不是喬孽害死了賦懷淵啊!害死賦懷淵的人,是我!若不是我傻到進入鎖天塔中,賦懷淵又怎會進塔?又怎會遭天雷之刑?


    血未再流淌,自行止住,我從昏睡中醒來!


    粥粥,你痛恨仙靈咒,老娘也一樣痛恨啊!死又死不了,生又無可戀,如何是好?如何能好!


    抬頭,望了眼窗外。


    太陽西斜,幾許迷霧升起,繚繚繞繞一如宮中舞姬的長袖。朦朧中,我似是看到了在花間城郊月殿中,與賦懷淵相守的那七年光陰。——那夜我耍賴,強行拖賦懷淵到門前梨花樹下,感受月夜之美。露水凝聚在梨樹的葉兒上,斷然滴落,正好落到了我的嘴巴裏。賦懷淵輕笑不停,我眠著嘴,冷了眉眼,賦懷淵便又急著柔聲喚我,我在賦懷淵腰上掐了一把,他將我的肩一攬,擁我進懷,輕聲歎息。


    實在太過美好,以至於現在一想起,便心生疼痛。


    我閉眼,抬頭,做了個同當時一模一樣的姿勢。


    有幾滴水鑽到我的口中,滑入喉嚨。


    品了品,不是露水,是鹹的!


    天際漸暗,彩雲退後,一彎殘月掛了起來,房間一片蕭索。偶爾幾聲鳴啼聲響,縈繞在耳邊。


    就這樣又過了一晚,期間昏昏沉沉的,時醒時睡地做了好些夢。夢中車馬滾滾,人聲鼎沸,我卻什麽也瞧不清楚、聽不真切。待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又是月亮清輝漫灑。可這夜色已經不是昨晚的那般淒涼,因為此時月亮的素暉已呈銀盤狀的圓景。


    這是過了多少天了?我不知道。


    我連眨眼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透過餘光觀一眼月景。


    生同賬,死同穴,真好!


    我努力側過身子緊緊盯著賦懷淵,眼睛澀疼澀疼,卻流不出淚。突然,我清楚地看到賦懷淵的手指動了。難道他……醒了嗎?


    砰、砰、砰,心髒跳亂了節奏,我仍是側躺著,眼睛一眨不眨,真的不敢相信自己所觀所聞。


    賦懷淵音細若蚊蠅,極淡極淡:“月兒?”


    我一愣,喜上心頭,卻怕又是空歡喜一場,於是繼續抿嘴緘默著,睜大眼睛觀察賦懷淵的一點兒細微的變化。


    呀!他的睫毛動了……


    “月兒,莫要難過。”賦懷淵又道了一句,音調明顯比之前高了些。


    “老賦!”我喜極而泣,將唇輕輕湊到了賦懷淵的耳邊,感受了一下他的體溫。不是冰冷的。


    賦懷淵嗯了一聲,道:“月兒,你恨我麽?”


    “不恨不恨,老娘愛你還來不及!”我咧嘴笑了。


    “愛?師徒之愛?”賦懷淵緩緩睜開雙眼,轉頭看我,眼中還殘留著睡夢剛醒的那種迷離感。他伸出手來,靜靜撫了撫我的長發,對著我露出溫柔的笑。


    我哭笑著:“老賦,我愛你,不是因為你是我師父,不是因為你是粥粥的父親,更不是因為你是帝尊,而是因為……是你,是你這個人。”


    “好。”


    賦懷淵緩緩閉眼,輕睡了過去,唇如上弦月。


    風雨初歇,良人歸來,一時之間我隻覺得讓我灰飛煙滅,都不會再有遺憾了。因為,賦懷淵醒了。


    他平安無事,我、我該說些什麽好……


    說以後有什麽事我都會跟他挑明,也會時常詢問他是否心中有事;說他總是一味地護著我和粥粥,我也要好好學法術,將來護著他,替他暖一暖那顆閱盡世間百態的心;說我們以後能日日相伴就好,說我懂他也如他懂我那般,說我們彼此間有著無窮的默契,說我可以不去計較玉藻懷有他的子嗣。——我真的能不介意玉藻懷有賦懷淵的子嗣麽?


    我現在辦不到啊,賦懷淵。


    不過你放心,給我一些時日,嗯,多一些時日,我總能說服自己,來接納你的新帝後。


    光陰漫漫,靈澈不時前來,得知賦懷淵已醒的消息,卻也不動聲色,隻告訴了雪世。他倆便時常來看望我們。至於玉藻,靈澈說她因得了帝後之稱,弄得自己整日都十分繁忙,抽不出空來管這些瑣事。


    她不來,我倒是清靜。


    現在這九重天上,原本的四位上神,便隻剩下雪世一人了。


    司楹在人間,與秦鉞恩愛,過著細水長流的日子;白長泠因在凡界的肉身死去,返迴神界,要沉睡一百年之久;賦懷淵被雷火灼心,雖已然身醒,但清醒的次數並不多見,頂多算是“活”了過來,要徹底清醒,還需要過七七四十九天。


    我依然相伴在賦懷淵身側,不離不棄。


    一個月很快過去,玉藻似是瞧出了些不對勁,時不時來賦懷淵門前跪著拜見,我以各種理由相拒,憑自身修為,強行將玉藻困在了屋外,她滿心憤慨。


    “符月,我知帝尊破劫之時出了變故,你也無需再對我隱瞞什麽。”


    我輕笑:“老賦他好得很,你是他的帝後,就這般咒他?”


    玉藻冷冷道:“你以為本帝後這段日子未有探查麽?帝尊分神已修,正值渡劫,然而大劫未過,神根已毀。即便是醒來,術法也一朝散去。——不過,他醒與不醒,與本帝後無礙,現如今三界已敬我為帝後,大權在手,何人敢阻!”


    “是啊是啊,帝後啊,好大的威名,我符月隻是一個小小的木靈,承不起您這樣的情,您還是先起來再說話罷。”


    “你……哼!本帝後哪是給你下跪!做夢!”


    “擁有名分的是你,陪在他身邊的是我。玉藻,我們並不衝突。”


    “本帝後懷有帝尊的孩子。”


    “老娘給他生的孩子都已經五百多歲了呢!”


    久久,屋外沒了玉藻的迴音,應是被我氣走了。


    我埋首在賦懷淵的肩頭,苦笑。


    粥粥常說,真正能圓滑處世的人,主要是讓別人高興;真正退隱山野的高人,則是讓自個兒高興;而我……是自己不高興了,還不叫別人高興。


    是啊!


    怎能不介懷玉藻有了賦懷淵的骨肉!我恨不得把玉藻碎屍萬段,再把賦懷淵哢嚓一刀給斷了後。可是,我依然辦不到啊!


    我隻能一邊憤恨著,一邊不平著,一邊難過著,一邊相思著。


    一晃三月已過,明日便是喬孽所定的三月戰期。


    低首思索少頃,心頭有了答案。


    將再次前來打擾我們的靈澈打發走,我迴身去幫賦懷淵掖被角,但見他早已睜眼醒來,雙眸清明,定定凝望著我。見我看他,便單手將我摟住,眉色清冷:“月兒,你心中思慕所謂何人?”


    “幹嘛?”我在他臂彎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好。


    賦懷淵淡淡道:“殺他。”


    我怔住,抬手幻青靈探了探他的仙源,雄渾厚澤,已全然恢複。忙起身,將伏靈劍連帶劍鞘一同丟到了他的身旁。他半坐起身,左手撐床,皺著眉頭低頭看著伏靈劍,神色冷鬱:“月兒,這是何意?”


    “你不是要殺掉我所愛之人麽?”


    “……嗯。”


    我嘿嘿一笑:“那你自殺吧。”


    “好。”


    音落,賦懷淵“咻”地一下將伏靈劍抽出,單手執劍,反手刺向自己的胸膛,我嚇得一顆心幾乎跳到了喉嚨裏,哭嚎著握在了伏靈劍的劍鋒上。


    “老賦,你他娘的跟喬孽一樣傻了啊!老娘開個玩笑而已。”


    “我令你難過了,我刺自己一劍,能叫心裏好受些。”


    “不難過不難過,一點都不難過了。隻要你醒了便好。”過個三年五載,老娘還是要將這口惡氣討迴來,賦懷淵你怎麽能叫玉藻懷上你的孩子呢?老娘心裏酸啊!


    “月兒……”


    “我無事,你不必替我憂心,一切都過去了。你的新帝後得到了三界認可,小日子過得風生水起,你也無需煩惱我會對她有何不滿。我術法雖比她高,但看在你的麵子上,也不會去公然與她為敵的。”


    “好。——多謝你,月兒。”


    “你我之間還需言謝?”我將食指與中指做圈,在賦懷淵眉心處輕彈,“精神可好了?”


    “尚好。”


    “那隱身陪我去趟澈華池吧。”


    “好。”


    我將他拉起來,他下地,走了幾步,腳生逶迤。轉身,將我肩一攬,眨眼便來到了澈華池旁。而後鬆開我,緩緩前行數步,升騰而起,折了一支白蓮,迴身,冷峻的目光變得柔似溫水。


    “月兒,送你。”


    我又驚又喜:“老賦,你的術法並沒有減退啊?”


    “嗯。”


    賦懷淵將白蓮遞到我掌中,單手擁上我的肩頭,另一隻手輕輕撫著我的發。


    如此一站,便站到了夜裏。


    月如水,輕晃荷花蕊,畫下一幅水墨。


    賦懷淵醒了過來,恢複仙元,且法力大增,著實令人心悅。隻是……明日與喬孽的大戰——我閉上雙眼,手握成拳。


    “老賦,人家還要折花。”


    “好。”


    “等等,我要三朵。”


    “十朵也可。”


    “一百朵。”


    “澈華池都是你的,你愛要多少,我便幫你摘多少。”


    “摘一千朵,我頭上插兩朵,你頭上插兩朵,其他全部放到房間裏去。”


    “會凋零。”


    “我就是想看荷花枯萎,你心疼了?”


    “不……我是怕凋零的花太醜,會嚇到你。”


    “哈哈哈哈。”


    賦懷淵在我唇邊輕撫,眉似遠山黛,目如岩下電,端坐琳琅襯朗月,立時蒹葭倚玉樹。比之當初更為老成持重。


    我柔柔笑著。


    最深愛的老賦,符月明日代你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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