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變幻,時如逝水,一晃又是十八年過去。


    招搖山中,一塘白蓮掩去了蒼涼世道,一間閣樓退去了塵世的浮華紛擾。唯剩的,隻有淡如止水的悠然歲月。


    爹娘外出尋藥,我無事可做,將他們的臥房收拾幹淨亮堂,鋪好雲被錦帳。出門,躺在荷塘邊,開始做夢。


    第一迴夢裏,我托腮望著盤古靈墟那片萬裏藤蔓犯愁——那底下,有賦懷淵藏的珠飾。我尋不到,今夜便不能光明正大地親他了。我轉頭,賦懷淵側身坐著,手裏捧著厚重的古書。他說那裏麵記載著三界所有恩怨糾葛、亡國立朝,是一本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奇書。


    夜裏,我偎在賦懷淵廣袍裏,聽他奏一曲清清淡淡、飄飄渺渺的歡愉。


    第二迴夢裏,我針線勾女經,賦懷淵或是看那本古書,或是為我筆墨點丹青。我扔了繡了一半的鴛鴦枕,望向賦懷淵沉思。晨曦落日,凝成一麵濯濯水鏡。


    第三迴夢裏,我將百曲箜篌妙音撥弄嫻熟,偶爾念起白長泠的玉笛清音,便自個兒思量著附和上,自成一曲別風。樂音陶醉間,我瞅見賦懷淵神色泰然地望著我。


    第四迴夢裏,賦懷淵著手教我修習仙術與劍術,青色靈光與劍影合成一副青花圖。


    第五迴夢裏,我賴著賦懷淵學釀酒,賦懷淵采來司楹屋前池裏的七瓣花葉。


    酒釀好,取名“懷淵”。新酒埋上數年,等成佳釀。


    我守著兩壇子懷淵酒發呆,後又拿來錦帕,思索著填了兩句詞上去:把酒盼忘憂,豈知忘憂即是酒;直飲宿三秋,哪堪空夢上心頭。——吹吹幹墨汁,我對著不成器的詞輕笑了半晌,轉眼瞥見賦懷淵對我淺笑,輕皺眉。


    第六迴夢裏,我依稀聞到了酒香,忍不住啟了一壇懷淵,留了一壇懷淵。端來白玉碗,抿一口入喉,頓覺五髒灼熱。那熱源自體內散出,不肖片刻,將我的身體燒成了焦炭。


    “啊……”


    我大叫一聲,醒來,額上虛汗直冒。


    一轉首,正瞧娘將我的手腕捏著,凝神蹙眉。


    “娘,怎麽了?”


    娘搖了搖頭,示意我不要說話,我頭一迴見她這般神色,心中疑惑頓生。


    風乍起蓮塘,清清嫋嫋,冉冉淡淡。


    爹自遠走行來,“阿璃,今日是月丫頭十八歲生辰,你何以如此模樣?”


    “夫君……”娘一掃方才苦兮兮的神色,站起身,在爹臉上親了一下,惹得爹萬年不變的石頭臉紅了又紅。


    “阿璃,孩子還在呢。”


    “夫君,我們要當外公外婆啦。”


    “何意?”


    “月丫頭有喜啦。”


    爹愣住,好半晌才望向我,“月丫頭,有了便生下來罷。”娘滿臉希翼地望著我,我笑了,點點頭,說,“好。”


    所有的事情,在聽到我懷有粥粥的這刻,都順了。


    我並非若木的轉世,而是若木本身!被捉去血祭前,我與賦懷淵行過房事,粥粥便是那一刻懷上的。


    我的體內打從一開始便懷有粥粥,隻是一直是初懷胎兒狀態,並未成長。爹娘都清楚,卻一直瞞著,帶著我在招搖山無憂無慮地生活了十八年。在我十八歲生辰那日,粥粥開始有了生長的跡象,並且我亦有了孕婦人該有的反應。爹娘這才故作大義地叫我生下粥粥。難怪記憶中娘得知我有了身孕,半點憂愁都無,反倒大喜。


    爹是招搖山的山神,並非普通的醫者;娘是祝餘花靈,並非生我之人。


    他們同受命於賦懷淵,將我看護,我卻清醒了過來。


    這十八年來我之所以沒有東跑西躥,是因為想躲在招搖山裏過一過清閑的日子。


    萬神圖將我帶迴五百年前,再次經曆混沌之劫,叫我記起這一切,現在又送我迴到爹娘的身邊,我自當要惜福,何必再去招惹賦懷淵那位上神。


    得知我懷孕的事,爹娘尋了許多藥為我穩胎。


    入夜,月涼如水,我側身臥躺,手輕輕撫在肚子上,甜蜜似糖。


    故事的發展,與我之前的經曆重疊。


    十八歲,有了粥粥。


    此次,我決意不帶粥粥下山,不去尋找賦懷淵,終身老死在此。


    “月兒……”


    清清淡淡的聲音縈繞在耳跡,我甩了甩腦袋,太怨賦懷淵,所以產生幻覺了麽?


    “月兒,你可是在招搖山幻境中?”


    我捂住耳朵,不聽,可賦懷淵的話似是生了魔咒,硬往我的腦海裏鑽。


    “娘親,娘親你是不是躲在招搖山中?你快迴來呀!那不過是萬神圖為你鑄造殘影……娘你莫要執著過往,事情過去了就不會再重來。”


    是粥粥!


    他此刻尚在我腹中,隻不過是一個未足月的胎兒,怎會言語?


    招搖山幻境?萬神圖鑄造的殘影?


    “月兒,我知你心中苦楚,你迴來,我任憑你處置。”


    “娘親,我把雞腿都讓給你吃,你迴來呀!粥粥好想你。”


    他們在喊我迴去?


    莫非我歡歡喜喜過的這兩個十八年,是萬神圖跟我開的一個玩笑?它並不是把我帶迴了五百年前,而隻是造了一方幻境,叫我看清楚事情的始末?


    我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眼淚直流。


    夢個屁!老娘胳膊都揪紅腫了!


    “娘親,我們尚在鎖天塔中,你心魔未去,著了萬神圖的道,魂魄入了幻境,我們不能幫你,你快自己跑出來啊!”


    粥粥,你莫要騙老娘,老娘這小日子過得是真實的!


    床前紗帳被風揚起,落下,月光幽幽自窗外灑入,映入地麵,白如霜。


    我凝神細聽,賦懷淵沒有再說話,粥粥也閉了嘴。我打了個哈欠,翻了個身,手在肚子上打著拍子。“乖寶貝,睡吧,娘永遠留在這裏陪你。”頓了頓,淚眶濕潤起來,“爹、娘,月丫頭不要愛情,不要友情,就在招搖山中守你們一輩子。”


    “月兒……”


    賦懷淵似是乞求般,又喚了聲我的名字。


    我緊緊握拳,身子不停地顫抖。


    幻境能叫我心中怨氣平息,可是……我能在這裏躲生生世世麽?粥粥在幻境之外,未來會遇見什麽人?娶哪家姑娘做娘子?他過得幸福麽?賦懷淵五百年後出現在我們身邊,是否因心中有愧,所以來彌補我們母子?他已然悔悟,我是否該給他一次機會?


    嗯,原諒他一次罷。年少輕狂時,誰沒有犯過錯?


    萬神圖在誰手中,已然無需掛心。


    事已過去五百年,塵歸塵、土歸土,不複往來。


    眼前最要緊的,出幻境,出鎖天塔,快些找全百件情人物,好了斷與賦懷淵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


    賦懷淵的話音又響在我耳側,清朗的嗓音極盡溫柔,如初生暖陽:“月兒,若你要六界重生,我許你;若你要浪跡天涯,我隨你。隻求你……迴來。”


    隻要我心中想著你們,便能迴去麽?


    我雙手環抱身體,熱淚濕了枕上祝餘青花。


    “嗚嗚……啊嗚嗚……”


    淒厲的風聲刮過,我打了個寒戰。


    招搖山中何時起了這樣大的風?我起身下地想關窗,哪料一落地,腳像站在了水麵上,身子不由分說迅速朝下落去。


    “啊……救命啊!”


    急墜中,我大聲唿救,雙手亂揮,卻並沒有觸到實體。四周空空蕩蕩,唯有突如其來的風刮過臉龐,風聲中夾雜著的無數鬼魅的嘶吼,混合我唿救的聲音,迴蕩起伏。


    欺負老娘一個軟弱女子啊!


    老娘剮肉之痛、混沌之劫都經曆過,還有什麽可嚇得住老娘的?


    我捏了仙訣,穩住身形,指尖凝出青白的光,將昏暗的地界照亮。空曠無跡的洞穴四壁,無數雙慘白的手自壁內石中伸向我,似是想抓我,卻無奈被頑石禁錮了身子。


    他們怎麽會被鑲在石縫中?


    未及細思,隨著“撲通“一聲響,我落入了水裏。指尖仙術凝出的青光閃爍幾下,滅了。


    ——時運不濟,喝涼水都塞牙。


    在盤古靈墟過了十八載,賦懷淵教若木的仙術咒法,我皆仔仔細細記牢了。此刻遇上此等事件,正準備大顯身手,哪料掉到了水中!


    在水裏我半絲仙力也使不出來啊!


    賦懷淵,救我!


    我此刻雖身處水中,卻能自由唿吸,睜著眼,透過頭頂傳來的微弱的光,可見方圓咫尺,入目滿是詭豔的紅色,就好像這裏爆發了一場空前的血水洪災,將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淹沒。渾身沾滿鮮血的人的屍體飄浮地水裏,蒼白的臉隱藏在零亂的長發之下。


    “嗬嗬嗬……”


    屍體的長發被我落水時的波紋蕩開,露出一張笑得詭異而呆滯的臉。


    我想尖叫,剛一張嘴,血水入了口內,胃裏一陣翻湧,想吐,卻無地可吐。


    屍體突然伸手,掐住我的喉嚨。我憤力掙紮,徒手扭斷了他的手臂,他失了反抗能力,我大大驚失色下,像隻沒頭蒼蠅似地瘋逃。


    胡亂躥了一陣,感到絲絲寒意襲來,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之氣四散在水中,仿佛地獄裏的陰魂皆出來將我包圍了起來,隨時要進入我的血肉之中,將我的軀體分崩瓦解。


    這究竟是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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