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陽旭初升,蓮塘池水金鱗燦燦。


    賦懷淵默默在此站了一宿,我亦跟著站了一宿。蒼吾朝天仰睡於地,灰白的肚皮上承接了晨間薄霧,它卻不管不顧,仍舊睡得香甜。


    “吱呀……”


    閣樓的門被從內打開,司楹抱著若木緩步而出。


    她看到賦懷淵,似是並不覺奇怪,淡淡笑著,將若木送入賦懷淵懷裏,“月兒真是磨人的小家夥,一個晚上叫我睡得不安生。喏,你自個兒抱迴去養吧。”賦懷淵剛要開口說話,司楹片刻不留,進屋,將門合攏隻剩三指來寬,“帝尊,您就饒了我吧,我載地萬物,司禦山河,你們出自大地之精魄,心中所思所想我皆是清清楚楚——你舍不得她,她離不開你,你們日後將就著過日子得了。”


    “司楹……”


    “呯……”一聲響,門被關上,卡死。


    賦懷淵默了半晌,好看的臉上頭一迴有了哭笑不得的顏色。我在一旁賊兮兮地笑,看你一個大男人如何帶孩子。


    “哇哇哇……哇哇……”


    若木陡然哭了起來,小手亂抓,賦懷淵也不去哄,愣愣抱著她,雙眼茫然,似是不知如何是好。


    我急得在旁手舞足蹈。


    笨啊老賦!一手摟著若木,一手輕輕在她背上打拍子,或是撫撫她的額頭。——這種哭聲並不尖銳,不是餓了或渴了、傷了,隻是小孩子覺得沒有安全感,而以哭聲來尋求大家的關注!


    蒼吾被吵醒,未睜眼,前腿挨地後腿站立,弓著身子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蒼吾,我去找雪世,你自行修煉罷。”


    賦懷淵終是下了決定,念仙訣,帶若木去尋旁人相助。


    我笑著搖搖頭,踏風跟上。


    繞過仙氣嫋嫋的山腳,一路飛升至山腰,綿延一片的青竹間,一方茅草屋如隱世的孤者,單單立著。


    身著墨黑金紋的雪世正在茅草屋前的青石板上,盤腿打坐,木質鏤空雕花的金冠將所有青絲束起,右臉的金色麵具映在初升的晨曦裏,沉鬱而尊貴。


    賦懷淵在雪世麵前站定,束發的白錦垂落至腰跡,白袍廣袖隱在朝陽首光中,滿身仙靈之態。


    冷傲孤清的雪世和溫祥儒雅的賦懷淵之間的關係究竟是怎樣的呢?他們之間的情義似乎並不淺,之前在鎖天塔內,雪世還曾不惜打破自己的規矩贈賦懷淵石鑰。


    這樣冰冷的人會對賦懷淵另眼相待,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紫微上神,自你渡劫,修為已達大乘之境,大哥我心甚慰。”


    賦懷淵悠然笑著,出口便是一派客氣話語。


    “帝尊,司楹都奈何不得她,我如何教得?”雪世睜眼,薄唇如弓,倒是比五百年後多了許多人情味。


    “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若木之靈。”


    “小小的若木之靈?她的體內可存有執掌六道天命、生死輪迴的萬神圖。”


    賦懷淵蹙眉,改了稱唿,“雪世,你我二人一同幻化為人身,一同修煉,一同渡劫,一同……”


    “大哥,雖然我們交情不淺,可我也不會因此而答應你收留她。我最是怕人間嬰孩,這你是知道的。你且死了這條心。”雪世的聲音也柔和了下來,言語中沒了之前的生疏。


    我摸著下巴,眯眼細聽。


    原來賦懷淵是雪世的大哥,他們一起修煉,一起渡劫,難怪彼此熟悉。


    賦懷淵默了默,道:“雪世,你日後成了親,也會有孩子,提前感受一下帶孩子的喜悅未嚐不是好事一樁?”


    “我不會要孩子,也不會有孩子。”


    “你隻是誤食蓇蓉而餘毒沉積,待我尋到玉藻花靈,去除蓇蓉之毒,你便可孕育子嗣……”


    雪世慢條斯理地道:“哦,也好。我最近在研究藥理,條草與祝餘同食會長出六臂,白丹與杜葵相輔可生三眼,硫黃搗碎配以洗石可使指長七寸,無熏草……誒帝尊,您別走啊,您先將若木給我呀……”


    見賦懷淵轉身而走,雪世薄薄的唇勾出一抹笑意。


    我被這番談話驚得呆在了原地。


    這真是主司天雷刑罰、性格比寒冰更冷的紫微上神麽?簡直就是腹黑毒舌!賦懷淵有這樣的弟弟,也真是……好玩得很。老娘就是喜歡這般重口味的男子。若能重迴五百年後,我倒要同雪世把酒長談一番。


    雪世這性子深得老娘的心呢,要不是要了賦懷淵……


    呀!我突地反應過來,賦懷淵走了……“喂,老賦,你等等老娘啊,你是不是要去找白長泠?我還沒見過他當神仙的模樣呢。”


    我揮手朝賦懷淵背影大喊,運起仙力跟了上去。


    沿著青竹直飛而上,直至山峰之巔,賦懷淵才在一座竹樓前停下。我因怕追不上他,拚盡了全力,此時到了目的地,卻收不住手,徑直朝竹樓撞去。我害怕地閉上眼,轉瞬,突覺一陣微風掃過,我的身子陡然後退,待睜眼已站在了賦懷淵身側。


    若木眨著水汪汪的大眼,對著虛空傻笑。


    適才是怎麽一迴事?我怎麽被屋內傳來的風給刮了出來?


    低頭一望,地上有一張畫像,仔細去看,素尺上一汪蓮花池遺世而獨立,在陽景的照耀下,似乎有絲絲縷縷的蓮香自畫裏溢出。


    我吸了吸鼻子,蓮香入鼻,舒心愜意。


    賦懷淵邁開步子,朝竹屋走去。我忙棄了畫,緊隨其後。


    入門,屋內家什清減,隻擺著幾件常用的桌椅,皆用青竹製成。裏有一間廂房,一間正堂。正堂布置得溫馨別致,廂房卻造得比正堂還大,仿似弄反了。廂房內,床榻占屋內一角,一方寬大的檀木條桌置於東麵,桌上盡是筆墨丹青,四周牆壁上皆掛著刀劍。房內窗戶朝外而開,依稀還能聞到窗外的青竹香。


    白長泠一襲玄色戰袍,端坐在檀木桌前,手握狼毫筆垂頭沉思,似入定的老僧。墨自筆上凝聚到筆尖,再滴入下方的白紙上。


    點墨入紙,一片狼籍。


    賦懷淵修長的指尖將隔在兩房之間的珠簾挑起,碰出聲聲清越之音。我跟在他身後走進去,便看到看到白長泠這麽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樣。


    白長泠見賦懷淵來了,輕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唿,銳利的眸子掃過四壁上的刀劍,他擱下畫筆,起身,挑了一把沉重的彎刀,撥簾而出,眨眼便消失於青屋。賦懷淵飛身跟去,我亦緊步相隨,來到一處懸崖峭壁。


    “帝尊,我這套刀法如何?我打算將之記入史冊,供萬人敬仰。”白長泠神色肅然,雙手揮著彎刀,肆意劈砍在山石上,悶響不斷。瞧氣勢勇猛過人,可是一招一式卻毫無半絲章法。


    賦懷淵清清淡淡,溫柔淺笑:“長生上神,幾日不見,你的刀法真是……真是令人刻骨銘心。——載入史冊,不錯。”


    “哈哈……你也覺得好是吧?”白長泠英朗的麵上一片喜色,他彎刀迴掃將自己的手指割破一個口子,將血擠出來,伸到賦懷淵懷中若木的嘴邊,“乖,吃吧。”


    “你這是做甚?”


    若木眼巴巴瞧著白長泠,突地咯咯笑了起來,張開嘴,接下白長泠兩滴赤血。白長泠豎起彎刀,用刀柄輕輕刮了刮若木的小鼻子,“帝尊,我在喂她吃奶啊呀……”話未講完,白長泠捂著肚子,朝後飛了出去。


    賦懷淵收迴踢踹出去的腳,淡淡白色靈光自拂衣袖,轉身走了。


    我被這一幕驚得呆在了原地,思了少頃,樂得合不攏嘴。現在這個老白,雖然英勇身姿依然,可這思維真是叫人難以捉摸,天底下有幾個用血當奶喂養嬰兒的?哈哈。刀法差便罷了,連喂奶是女人的活兒都不曉得。


    我朝賦懷淵離去的地方望了望,他們四方上神中有三位住在這座山上,賦懷淵的住處應也相隔不遠,先同白長泠說幾句,迴頭再去找賦懷淵也不遲。我轉頭,同白長泠打招唿:“誒,老白,我迴來了,我迴來了耶……”


    白長泠伸著滴血的手不知所措,頗有些愣頭青的模樣,估計甚是不解賦懷淵為何突然便走了。


    我傻傻笑出聲,笑著笑著,鼻頭開始泛酸,“老白啊,我迴來了,你卻……看不見我了。”


    白長泠抬眸,望一眼離去的賦懷淵,迅速迴了屋子。我忙跟上。他將檀木桌上被毀了的畫紙揉成一團,拋向窗外,換上一張淨白的素紙,占墨,下筆,須臾勾勒出一朵蓮,翩然清秀。


    “幸好司楹提前通知了我們。”他自言自語道:“帝尊啊帝尊,你生性良善,仁愛萬物,可知萬物並不仁愛你。——我們四方上神苦等上萬年,便是為了今日——若木靈守護的萬神圖,我是要定了!”


    好啊!敢情這小小的若木靈是被你們四位聯起手來給害了的!


    我坐在白長泠身旁的竹棍上,邊望著白長泠落筆作畫,邊將這整件事慢慢在腦中還原:若木靈守護著擁有混沌之力的萬神圖千千萬萬年,可是現在,若木靈化身為嬰孩,在萬裏藤蔓之中現身,被候在盤古靈墟的四位上神所獲。


    而這四位上神之所以會出現在此,便是為了等待這一日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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