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月江蜿蜒東去。


    江畔的藥廬,燃起嫋嫋炊煙。


    綿兒將早餐端了進來,那少年聽到腳步聲,睜開眼睛望向她。


    “這是哪裏?”他慢慢坐起來,一身白衣,滿頭白發,一臉疑惑,滿眼倦意。


    “你醒了。”綿兒將那藥膳和小菜,放在窗邊的桌案之上。“這裏是攬月江畔的藥廬,你受了傷,是我們小姐救了你。還有那藥膳,也是她親手所做。你到底是誰啊?她可是從未對一個病人如此用心!”


    “你這丫頭,要是閑的慌,便把格子裏那些草藥都拿出來曬曬,免得發黴了。”方宛之滿臉帶笑,手上搭著一件白色衣裳,腳步輕緩地走了進來。看到帳中那人正定定地望著她,雙頰緋紅。切切地道:“裴……傅公子,你……你餓了沒?早上我特意做了藥膳,對你身體有益的……”


    傅流雲目光幽涼地望了那女人一眼,這張臉,他沒什麽印象,但她腰間掛的玉佩,他卻再熟悉不過了。那正是他阿娘的麒麟護子玉,卻又為何在她這裏?如今他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她不僅認出他姓傅也知他母家姓氏。


    “這玉佩……為何在你身上?說,你從何處得到的?”他騰地站起,一手扣住那女人纖細的脖頸,一手扯下那瑩潤的玉佩,攥緊在手心。玉佩上栩栩如生一大一小兩隻麒麟,令他心頭一蕩。


    阿娘當初將她傳家的玉佩交到他手裏,便告訴他,這是裴家的守護之玉。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好好保存著,待到他遇著那個心儀的女孩兒後,方可將此玉贈出。


    他早已將這玉佩贈給了那丫頭,她又為何將他所贈之物隨隨便便給了別人?


    “你這人怎麽這樣?你好沒良心,我家小姐辛苦救你性命,日夜不歇地照顧你,你……你為了一塊破玉佩,要殺人滅口嗎?”綿兒轉身看到掛在牆邊的雞毛撣子,便將那撣子摘下,向他刺來。


    “綿兒,不得無理……是……是一個姑娘抵的診金……”方宛之喘不過氣來,眼神哀婉絕望地望著那少年。他蒼蒼白發滿目支離,皆是為她嗎?


    “阿七給你的?她怎麽了?”那隻注滿憤怒的手顫栗地鬆開,他看著手上那瑩白溫潤的玉佩,滿眼淒楚。


    “小姐,小姐……”綿兒被嚇得不輕,忙扔下雞毛撣子去攙扶住她。


    “裴綰之,你當真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宛之啊,我們在藥王穀的事……你都不記得了?”那女人目光灼灼,切切地望著他。


    “宛之?你是方宛之?你見過阿七?”傅流雲這才仔細端詳著眼前這位身著素衣的女子。她眉清目秀,肌膚如雪,那妝容那身形竟與那女孩兒有幾分相似。在她身上,他似乎看到了阿七的影子,一樣的白衣一樣的紅色絲帶綰著長發。素潔得不成樣子。她手上依然抱著那件白衣,衣襟上繡著明麗的流雲紋飾。


    “綿兒,你出去,我有話要跟公子講。”方宛之恢複了她一貫的冷漠清高。


    “可是,小姐……”綿兒護主心切,她實在覺得這個白發少年是個極危險的人物。


    “出去!”方宛之怒不可遏。


    綿兒嚇得拔腿就跑,將門帶上。房間裏隻剩下他們二人,方宛之上前溫婉地扶住他的手,仰頭看著那張令她魂牽夢縈、俊美無儔的臉。


    “阿綰……哥哥……”雙目柔情似水,溫情脈脈。


    傅流雲微微皺起眉頭,眼神中露出一絲不悅。他緩緩地抬起手,毫不費力地將那隻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手輕輕撥開。


    那綿長的目光又恢複了以往的冷漠,他低沉道:“方大夫,請注意你的言辭。‘阿綰’二字,唯有先慈與傅某最為親近之人方才能夠稱唿。我與你不過數麵之緣,還請自重,你若再如此,便是對在下的冒犯了!”說罷,那張臉越發冷峻如寒霜。


    方宛之尷尬地將手收迴,望著他手中瑩潤的玉佩。


    “這玉佩是一位姑娘抵的診金,那日她和一位……受傷……病重的公子,前來就醫,她沒銀錢,便將這玉佩作為診金抵給了我。”方宛之看著那張越發冷若寒冰的臉,咬著唇,切切地道。


    傅流雲不露聲色,抬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將那玉佩係在腰間。他慢慢站起來,“姑娘搭救之恩,傅某沒齒難忘。至於診金……”他走到窗前案邊,拿起硯台上的筆,伏案寫下一紙欠條,將指間的指環輕輕按在紙上,一枚鮮紅的印章顯現在雪白的紙上。“憑此字據到江州城的平陽錢莊可取現銀百兩,想必足以付我和她的診金了。”他漫步往外走去,“在下就不叨擾姑娘了,告辭!”


    “阿……公子……” 方宛之一聲輕唿,美眸中滿是傷心與不舍。眼見他推門而出,猶豫片刻還是抓起搭在床沿的衣衫,不顧一切地快步追了出來。


    陽光灑落,映出兩道長長的影子。方宛之將手中的衣衫雙手捧上,“外麵寒涼,請公子……”她靜默地望著他,心中卻波瀾壯闊翻騰不息。她始終放不下那張明朗英俊的臉龐,也擱不下那溫暖如春的笑容;又或許,是因著那份深埋在心中的情感,可望而遙不可及。


    他接過那柔軟的衣衫,披拂在身上,往外走去。


    “公子,你要走了麽?”方宛之看著他朝院門外走去。“你的兩個兄弟還在屋內……”


    “兄弟?”傅流雲看著衣襟上流暢的流雲紋飾,這個女人待他為何如此用心?還是真的別有用心?


    阿龍和阿虎從屋內跑了出來,衣著一新,梳洗得幹幹淨淨,竟也人模人樣的。


    “小白!小白!你醒了,你沒事了?你這是要去哪裏?”阿龍飛奔跑過來,拉著他的手,上下打量。


    “阿龍,阿虎。”傅流雲看著那雀躍的兄弟倆,微微點了點頭,“我好像沒什麽大礙了,就不叨擾方大夫了,告辭。”


    “就這麽走了?不太合適吧!”阿龍湊上前去,附在他耳邊,輕聲道:“小白,這小娘子獅子大開口,診金要十兩之多,我哪有那麽多銀子給她啊?!”


    “診費我已付過了,咱們走吧!”傅流雲撚著指間瑩光流蕩的流雲指環,走出那道院門。


    “這就走了!?”阿龍阿虎對著那哀傷不已的方宛之鞠了一躬,快步跟上那白衣白發的少年。


    寬闊浩渺的攬月江如一條銀色巨龍向著遠方唿嘯而去,江麵上波光瀲灩,銀光閃爍。江畔鬱鬱蔥蔥、綠草如茵。三人緩步前行,傅流雲將手負於背後,慢慢地行走在江邊,阿龍嘴裏叼著一枝狗尾巴草,阿虎手裏拈著一枝黃花,跟在他們身後。


    “我們現在去哪呀?城隍廟也燒沒了。我們連個安身之所都沒有了。”阿龍歎息著。


    “看到了沒有?那裏。”傅流雲指著那座巍峨的高樓,“本公子就帶你們去見識見識江州城最漂亮的花魁,吃江州最好吃的美食,逛江州最氣派的青樓,攬月樓。”


    “小白呀,你吹牛皮不打草稿啊!攬月樓隻接待王公貴胄那些有錢人,沒錢的別想踏入半步。你,和我呀,小乞丐一個,還沒走到門前,就被人給轟出來了!”阿龍捧腹大笑。


    “跟我走就是了,咱們先入城,弄點銀子花花。”傅流雲灑然一笑。


    江州城一片繁榮昌盛,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好不熱鬧!寬闊的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各種招牌幌子迎風招展;街邊小攤傳來陣陣吆喝聲,引得路人紛紛駐足觀看;茶樓酒肆內賓客滿座,人們或談笑風生,或高談闊論。


    傅流雲挑了一間茶攤,要了一壺茶,慢慢悠悠地坐下喝茶,茶水粗澀,不堪入口。他皺著眉,端著茶杯,望著遠處飛簷翹角的一間裝飾氣派的店鋪,牌匾上刻著四平八穩的四個大字,“平陽錢莊”。


    阿龍反複看著手上的那張小紙片兒,這上麵寫著啥,他一個字也認不得,但那小白說,隻要把這小紙片兒給那錢莊的掌櫃一瞧,便能換得五千兩銀票。


    “哥哥哥哥,這個東西行不行啊?天底下哪有那麽好的事啊,一張紙片兒換五千兩銀子?那小白不會是捉弄我們兩個的吧!”阿虎戰戰兢兢地跟在他哥哥身後。


    “行不行的,進去再說。”阿龍攥住那張紙片大步進了那平陽錢莊。


    小夥計見他衣著樸素,腳上一雙破破爛爛的鞋,更是不堪入目。張揚起來的笑臉立刻黯淡了下去。“小哥到鄙莊上來有何貴幹?”小夥計一邊擦著櫃台一邊鼻孔朝天地望著他。


    “嗬嗬,這個……我是來取錢的……”阿龍笑眯眯道。


    “可有匯票啊!?”小夥計放下抹布,走了上來。


    阿龍將那張小紙片兒小心翼翼地呈上。小夥計接過一看,幾乎笑掉大牙,“這是匯票?我看你是窮瘋了吧!什麽鬼畫符讓取五千兩就給你五千兩啊?”


    “你……你好好瞧清楚了,這上麵的印章,你到底識不識貨啊?”阿龍指著那櫃台上的一團流雲紋樣,“看到了沒有,跟你這櫃上一模一樣的!”


    那小夥計將紙片展開,看到那一團火紅的流雲紋,果然一模一樣。


    “掌櫃的!掌櫃的!”小夥計拿著那張紙掀開簾子進了內堂。


    很快那掌櫃的掀簾快步走了出來,手裏拿著那張紙,一臉惶惑,“少主!少主,您在哪裏啊?”


    阿龍笑嘻嘻地衝那年過半百的老頭兒打了個招唿。


    “這位小哥,我是鄙莊的掌櫃,敢問小哥,這張紙箋從何而來?”掌櫃恭謙地道。


    “你管我哪來的呢!你就說五千兩能不能兌現吧?”阿龍見那老頭兒這般神色,八成有戲。


    “能能,自然是能的,阿有,快,給這位小哥兌現五千兩的銀票。”掌櫃的笑得眼角如菊花綻放。


    “啊,掌櫃的,真的兌給他啊!”小夥計一臉疑惑。


    “給我兌五十張一百兩的。”阿龍開心至死,沒想到就這麽一張紙片還真的能換到白花花的銀子來,要是寫個一萬兩萬的,那不是發大財了?


    “小兄弟,是這樣的,銀票鄙莊兌給你,但是這紙箋的來源鄙莊是要存檔的,小兄弟貴姓?這紙箋原為何人所有?”掌櫃的賞臉帶笑,溫言道。


    “我叫張龍,我弟弟張虎,這紙片是小白的,小白……”他朝門外望去,茶攤上並不見他身影。“咦,方才還在呢!”


    那阿龍懷揣著五十張嶄新的百兩銀票,意氣風發地走出了平陽錢莊。


    有錢了,有錢的感覺真好啊!


    “掌櫃的,就這樣一張破紙片,說給五千兩就給五千兩啊!”小夥計阿有大為不解。


    “這紙箋上麵是少主的私印,他莫說取五千兩,就是要取萬兩十萬兩也要立馬兌給他。”掌櫃的看著那紙上紅豔若火的印章,快速地將那紙片卷起,衝內堂叫著,“來人,速速將此箋飛鴿傳書往九州城。”


    阿龍在茶攤前轉了半天也不見那小子身影,“他人呢?有福同福有難同當啊,不會咱有了錢了,他反跑了吧?”


    “阿龍,阿虎。”花傘後轉出一張俊美無端的臉,“銀票拿到了嗎?”


    “小白,真有你的啊,拿到了,整整五千兩。”阿龍開心死了,這輩子長這麽大就沒摸過那麽多銀子,當有錢人的感覺如此之美妙。阿龍將那疊銀票從懷中掏出遞給小白。


    “走,錦繡坊!”那白衣少年恣意灑脫地將那一疊簇新的銀票拍在掌心。


    人靠衣妝馬靠鞍,阿龍阿虎穿著新衣新鞋子錦繡坊的姑娘們的歡送聲中,跟著傅流雲出了錦繡坊的大門,那一個意氣風發呀!三人又去了車馬鋪租了輛華麗的馬車,坐著馬車搖搖地往那攬月樓而去。


    那兩兄弟扒拉開車窗簾看著窗外的景致,原來,做有錢人是這麽地舒爽,原來坐在馬車上看這座城是如此有詩意。不必為溫飽發愁,不必擔心今夜宿在何處。傅流雲倚在車壁上,嘴角微揚,眼裏流蕩著溫暖的笑意,看著他二人笑到眉毛都要飛起來,心中一陣和暖。


    這樣的笑容,他許久未曾見過了。他摩挲著腰間的美玉,眸色一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流雲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晚晚生涼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晚晚生涼並收藏流雲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