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就此便入住寒涼殿中,隻是再也不開口說話,每日三餐都要飲一碗葉寒涼親自遞上來的湯藥。她也不過問,那碗裏是什麽。讓她喝,她便一口不剩下地喝盡。讓她脫光衣衫浸泡在藥浴之中,她也不說半個不字。


    燭光搖曳,錦繡屏風後,氤氳之水汽嫋嫋依依,那少女雪白的頸脖若新出雲山的新月,溫潤而澤。數枚淡淡鮮紅的紅斑,像梅花一樣灑在頸後胸前。桔梗的花香混雜在濃鬱的藥草氣息中,淡不可聞。


    阿七泡著藥浴,麵沉如水。


    葉寒涼站在屏風後麵,看著那無限旖旎的風光,目光灼灼。


    宮主。


    侍候她的宮娥阿軻見他入內來嚇得魂飛魄散。


    她怎樣了?吃得好?睡得可好?


    迴稟宮主,姑娘她一切安好,就是……就是不大說話。


    阿軻自然不知這位被宮主捧在心尖尖兒上的少女,為何始終一言不發。


    ……


    如此半月有餘,她臉上古怪的小紅疙瘩,才慢慢消散。有時好幾天也見不到葉寒涼,她也不在意,每日翻看他給的書,有時在書齋寫寫字。累了便趴在書案之上小憩一會兒,細碎的陽光透過漏窗,搖落下片片秋涼,灑在她的半張臉上。她已摘下麵紗,容顏恢複了先前的光彩奪目。


    葉寒涼緩步走進書齋,守在門口的小宮娥,識趣地道了聲宮主便自行退下了。


    書案上累了一摞雪浪紙,紙上字跡斑駁,再看那張臉,依稀有淚光。


    葉寒涼解下身上白色大氅,蓋在她的肩背之上,伸出手指,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痕。


    顏汐,你的淚何時為我而流?


    一陣風吹來,案上的一疊紙紛紛揚揚吹散,每張紙上都寫著涼葉辭風流雲卷雨幾個烏黑的行書。


    葉寒涼伸手接住一張,看著上麵雋秀的字跡,淒苦無比地笑著。


    這些天他為解她身上的屍毒四處奔走尋藥,日不能寢,夜不能寐。明月山下出現數個被咬的山民,他親自帶領護衛埋伏在野林子裏數天才將那逃出山莊的瑤光擒獲!瑤光身死十數年,在沈明月孜孜不倦的醫治之下竟真的起死迴生。隻是嗜血若狂,一入夜便出來覓食。那些被她咬的山民,臉上身上皆出現阿七一樣的症狀。好在阿七身上的症狀卻較之山民要輕緩許多,所以對症下藥之後,她很快痊愈。


    葉寒涼俯身拾起那些被風散落的雪浪紙,她的字寫得很好,一筆一劃,盡顯風情。隻是,她的筆下眼底心上,皆牽掛著那人。有那麽一刻,他心中有些許的猶疑,是否應該放她隨他離去。他深知,除了平陽塢,她再無去處。他不想等到平陽塢闔府毀滅殆盡之時,看到她傷心絕望。平陽塢帶給她的傷痛是時候該停止了。


    他收拾好書案,彎身抱起那女孩兒,走出書齋,往寢宮走去。


    宮主。


    宮主。


    ……


    平日寒涼殿隻有玲瓏和冬兒照顧他飲食起居,昆侖宮雖宮娥眾多,但他生性涼薄,輕易不讓人靠近,能親近他的機會幾乎就沒有。為了照顧那女孩,宮主居然召了數位伶俐的宮娥入寒涼殿。眾宮娥見他橫抱著一人進來,忙躬身見禮。


    葉寒涼點點頭,抱著她行至榻前。兩位宮娥忙將錦帳掛起。


    他坐在榻前,揮了揮手,眾宮娥躬身退下。阿七沉沉地睡著,一隻手搭在被外,纖眉緊蹙,額上沁著薄薄的一層汗。


    他伸出手輕輕撫過那道擰巴著的眉兒,手撚著衣袖,拭去那層薄汗。


    阿七猛然醒來,葉寒涼梗直身子,微微笑著,望定她。


    又做噩夢了?


    阿七將臉別過去,並不看他,有如小山的胸脯起伏跌宕,她隻兀自平息著內心紊亂的氣息。


    見她如此冷淡,葉寒涼卻並不生氣,半躬著身子為她拉好錦被。伸手探入懷中,摸出那支銀簪,輕輕插入她烏黑若雲的發髻之中。


    故人舊物。


    他輕歎一聲。


    且留你作個念想罷了!


    阿七抬腕摸到那支銀簪,拔了下來,攥在手心裏,心頭一慟。阿娘的發簪,竟在他手中。腦海中閃現出那小乞丐模糊的麵容來,莫非他當真是當年那個小乞丐?


    葉寒涼見她手握銀簪怔怔地發著愣,溫暖的笑意襲了上來。


    你可想起來了?那年在江南……


    阿七抬眸望他,不相信似地看著他,又看了看手中的銀簪。


    後來,我孤身迴到北地,沿途乞討,衣衫襤褸,饑腸轆轆,身上就剩下這支銀簪子,還有內裏穿著的你的舊衣裳。


    葉寒涼拉開身後一置物櫃,櫃中放著一隻鏤花木箱,裏麵靜靜地躺著一件七八歲孩子的棉衣,淡淡青色,如一汪湖水,七八成新,依然保存得極好。棉衣領口嵌著一圈白色的狐狸毛,因年代久遠,原本白如雪的毛領變得蒼黃不已。他捧著衣服,輕輕地放在她手邊。


    衣服上散發著淡淡的芬芳。


    阿七輕輕地撫摸著那衣上的紋飾,每一粒盤扣,每一道折邊,每一個針腳,都是阿娘一針一線所製。


    這些年,她心裏是怨懟的。什麽樣的母親會扔下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撒手離去?如果她還在,她又何必嚐盡人人間的冷暖,吃盡世間之苦楚?


    平陽塢的確是收留了她,給了她一席棲身之地,卻也是她不願意麵對的人間地獄。若非這世間還有一縷光照亮她前行的路,她怕早就……嗬,如今,那縷光也自行消散了。


    淚水打濕手背,淋濕了衣衫。


    阿七抱著那小小的棉衣,哀哀地哭泣著。哭到最後已經不知為何而哭了。


    葉寒涼坐在她麵前,見她哭得極傷心,不發一言,一手攬過她單薄的後背,將她擁在懷中。偌大的宮殿隻有這女孩輕輕的啜泣聲!


    夜幕下的寒涼殿,紅燭高照,亮如白晝。


    阿七坐在案前,葉寒涼端過一碗湯,碗上怒放的桔梗花花瓣舒展柔美無比,像極了他臉上的笑容。


    乖,把藥喝了。


    阿七接過碗,抬眸望他,纖眉深蹙。


    怎麽又要喝藥?


    這些天她喝了太多的藥。一碗接著一碗。


    他打開一隻小瓷罐,取出兩隻蜜餞。


    吃完藥,再吃這個,就不苦了。


    他看著她涓滴不剩地喝完碗裏褐色的湯藥,滿意之極,親自把那小小的蜜餞喂進他嘴裏。


    阿七皺著好看的眉,慢慢品味著嘴裏甜得發膩的蜜餞。太甜了。但是她也不說什麽,隻是微笑著。


    兩人對麵而食,滿案菜肴,葉寒涼小心在意地夾了一片雪白的魚肉,剔除掉魚刺,送到她碗裏。


    嚐嚐這明月湖的魚。


    小小的白瓷碗裏,魚肉瑩白。


    葉寒涼起身端起一壺酒,慢慢地斟了兩杯。一杯遞給她,一杯放在自己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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