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幅畫對她而言就是在一個又一個淩遲般痛苦孤寂的夜晚完成的,它陪伴了最真實的自己,它目睹了最無助的自己,也見證了自己最堅決的意誌。


    它已經不再是一個單純的作品了,它是一個珍貴的朋友,它就是自己的血,自己的肉。幻蕪一點點的喂養了它,它在黑暗中為幻蕪報以光明。


    比起師父,比起長絕,它跟幻蕪的羈絆都更加深切。幻蕪的一生都與它親密地貼合在一起,這世間再也沒有第二件東西如此完整地鑲嵌在一起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半生的心血在火中掙紮哭嚎,明知是假的又如何能讓她泰然自處?


    如果,它是真的呢?如果這個幻境就是有這樣的本事,不知不覺中偷出她的畫呢?


    不可能。但是,她能不能確定自己一直是清醒的?要迷惑她自己交出畫帛,其實也隻需要一瞬間啊,她會不會早就在某個混沌的時刻,已然親手捧出了畫帛?不然明王怎麽知道畫帛的存在?難道她從一開始就輸了?而輸掉的代價就是毀掉她最珍視的作品?將凝結了她最純粹炙熱情感的血肉付之一炬?


    不,她不能冒這個險。


    幻蕪隱約想起自己做過的第一個夢,夢中她的帛畫就是在一簇熾熱的火焰中燃燒,她毫不猶豫地撲過去,忍著火焰灼燒的劇痛也隻救出一小半殘破的縑帛。


    她心中發慌,下意識地去摸袖中的乾坤袋。


    “原來藏在這裏啊。”


    糟糕!上當了!


    明王大笑著,手中的索朝幻蕪淩空而來。幻蕪側身躲開,隻覺得自己肋下似被一股勁風一推,整個人就摔在地上。


    長索自袖中帶出一股風,幻蕪來不及細看,那長索就已經迴到了明王手中。


    他舉起手中握著一卷手腕粗的縑帛,似炫耀般大笑道:“就此把你的執念留在此地吧!”他抬手一揮,幻蕪身後開了一扇門,“你可以離開了。”


    幻蕪以手撐地,慢慢爬起來,她揉了揉摔疼的膝蓋,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裙擺,看也未看明王一眼,轉身就朝那扇門走去。


    在她即將走出塔室之時,身後傳出一道隱忍的聲音:“你,你是如何識破我的幻術的?!”


    幻蕪站定,微側過頭,露出側臉好看的弧線,她彎了唇角朱唇輕闔:“我憑什麽要告訴你?”雖然有驚無險,可她剛才也被整的心力交瘁,她麵上從容,但心裏已經撲上去痛毆那個明王八百迴了——如果她能打到的話。


    明王的表情又是羞憤又是驚詫,他一張青黑色的臉都快憋紅了:“等等!我可以跟你交換!”


    “你打算用什麽交換?”


    “用我知道的一些事唄……”


    “先說來聽聽。”幻蕪轉過身,另一隻手抵在門上,一幅“愛說不說,不說走人”的無賴樣。


    明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無聊太久了,也不管幻蕪會不會耍賴,當下便做起了倒豆子的竹筒:“琅玕鏡你要拿我可不會管,但垂鈴肯定不會由你拿走,她一定會以命相掙,你可知道為何?”


    “因為這琅玕鏡是寶貝?”


    明王擺了擺手:“這鏡子雖說是寶,但無非就是可以照出人的三魂七魄,從七魄中分出喜、怒、哀、懼、愛、惡、欲,對於有心之人或許算得上是個寶,可在絕大多數人眼裏,還不如一塊新磨的鏡子。”


    “可垂鈴不就是利用這塊鏡子取出了微塵的魂魄嗎?對她就是有用的。”


    明王沒想到幻蕪已經知道那麽多了,有些驚訝,可稍稍一想又覺得她知道那麽多也正常:“這鏡子跟‘照妖鏡’差不多,對魂魄能起到一定的震懾作用,可以讓剛死去的肉身留住魂魄,對於未死之人而言就沒這個作用了。何況單靠鏡子是不能取魂的,比如垂鈴就是借用了槐枝,槐本來就是極陰之木,魂魄才得以依附。你也說了,微塵的魂魄已經被取出了,垂鈴在這世上除了微塵還有在乎的人嗎?這鏡子對她而言也沒什麽實際的用處了。”


    幻蕪被他這麽一解釋,對這鏡子倒多了一層了解,她想到的還是既明,他到底要這鏡子幹嘛用?


    明王見她隻點頭卻不說話,隻得繼續說道:“不過說到底,垂鈴會為了這鏡子拚上性命,終究還是因為微塵的緣故。感靈塔千年歲月,若不是因為要守護這鏡子,早就化成粉礫了。沒了這鏡子,即便垂鈴耗費自身靈力維護此塔,感靈也撐不了多久,塔一旦崩塌,這槐樹就沒了庇護之所。”


    幻蕪明白了他的意思,按照常理來說,這種磚木結構的塔修建得再牢固,也維持不了千年。但這塔的存在的作用就是守護琅玕鏡,塔與鏡子生出了羈絆,鏡子對塔也生出了維護的力量。


    就好比一個病入膏肓的人,為了完成使命守護寶器,意誌力所產生的力量勉強維持了肉身的存活,但寶器一旦不在,堅守的精神也沒了存在的意義,早就損耗殆盡的肉身自然殞滅。


    “你也是為了守護寶鏡而存在的,那你為何不阻止我?”


    “我不是阻止過了嗎?”明王笑得無奈,“事實證明,我阻止不了你。雖然都是守護,但本質不同,我與感靈塔都是為了守護琅玕鏡,而垂鈴卻是為了守護槐樹,哦,不,應該說是守護微塵。我與塔所承擔的是一份職責,任何事物都有天命,但凡生命都有生死,我的職責也總有結束的那一天。琅玕也有自己的天命,它不會永遠屬於一個人,也不會永遠留在這裏,我隻要‘知天命,盡人事’就好,不必強求,就算不是你,感靈塔也會迎來另一個可以帶走琅玕的人。既然如此,那讓我在尚且有力之時遇到你這個對手,也好過靈力凋敝的時候,眼睜睜看著一個無名小卒撿漏而無能為力的好。”


    “你倒是想得通透。”


    “不是我通透,是我對我守護的東西並沒有感情。垂鈴就不同,她守護的是一份情,情這種東西,隻有堅守的人身死魂亡,它本身是沒有盡頭的。垂鈴癡心妄想,她不願意看到情愛消亡的那一天。可她的情愛早就消亡了,所以她隻能自欺欺人,硬把感靈塔當成了她能守住愛情的象征。說到底她也不是在守護愛情,她不過是把一念執著當成愛情,在她看來這感靈塔是至高無上的守護者,對他人而言卻成了難以掙脫的牢籠。”


    幻蕪微蹙了眉,明王語氣淡然,但幻蕪卻聽出了些許諷刺:“牢籠?”


    “你別誤會,我說的不是我,我有職責在身,琅玕在一日我便守一日,不在了我便自行散去,自然不會有任何怨懟。可微塵不同啊,他等於是被強留此地,魂魄不得自由,這不是牢籠還是什麽?”


    腦中似有靈光閃過,幻蕪一直覺得有什麽事情不對勁,卻完全抓不住任何苗頭,直到此刻她總算明白了她為何會一直有這種別扭的感覺。


    “你為何能肯定微塵不想留在垂鈴身邊呢?”


    “感靈塔千年,就生出兩個靈識,一是本來就擁有靈力的幻境,也就是我,第二就是吸納了天地精華寶塔靈氣以及佛門淨氣,又能保持長久不毀的金鈴。其他的青磚石瓦本是死物,木頭塊從樹變成料,也等於死物,即便是在靈氣充沛的福地,沒個上萬年也生不出靈識的,可不用上萬年的歲月,這些東西也早就爛成灰了。我這麽說你應該明白了吧?微塵呢?微塵生前也是一個厲害的和尚,魂魄依附在槐樹上,在這塔中早該生出靈識了不是嗎?”


    “所以是他自己不願意?”


    “魂魄本來就有靈,何況還有垂鈴呢,要是微塵願意,垂鈴無論用任何辦法也會讓他重生的。沒有肉體又如何,有了靈識,用槐木造一個一模一樣能蹦能跳的微塵出來又有多難?可是微塵不願意啊,他一個沙門,篤信佛法,如何以鬼妖的身份存在於世間呢?或許他也不願垂鈴為他損耗法力,甚至用那些邪魔歪道的手段讓他重生。我不是微塵,也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想法,自戕本來就罪過,能讓一個佛門中人甘願自戕,想必他早就厭透了這凡俗了。愛與不愛對他而言還是那麽重要嗎?可他最後的心願也不能達成,終究還是被鎖在這個地方。”


    是了,微塵他不想留在這裏,他封閉了自己,寧願當一個樹,可他終究不是一棵樹啊。


    難怪在感靈塔中一直感受不到微塵靈識的半點痕跡,可即便如此,微塵還是向她透露出自己的心意了。


    之前她與長絕看到的那些迴憶,他們倆都先入為主的認為是垂鈴的記憶了,讓幻蕪一直覺得奇怪的就是,垂鈴根本沒有必要向他們這些啊。


    守護微塵,守護這棵槐樹才是她的需求,告訴他們自己與微塵的故事,等於在幫幻蕪了解整個慈悲寺的過往,對於踏入幻境的她來說,其實是一個幫助。


    她之前還覺得垂鈴在經曆這一切之後心如死灰,有心求得解脫,可在她收取了微塵的魂魄之後幻蕪就覺得不對勁了。


    所以那些記憶根本就不是垂鈴的,而是微塵的,而幫助她想要求得解脫的人,根本就是微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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