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剛才一輪,幻蕪整個人就跟從水裏撈出來似的,可身上疲憊感也被洗去了,靈台似乎更加清明。


    她的視力跟觸覺都恢複了,可她仍舊不敢放鬆警惕,眼前的第八層,想必是需要她五識俱全的一關。


    第八層塔室也繪有壁畫,是一幅曼陀羅。曼陀羅也就是壇城,是眾生皈依佛門供奉諸佛獲得教化的場所。壁畫所繪的壇城外圓內方,外層有火焰、金剛杵、河道組成圓形的城牆,用來抵禦外界的邪魔入侵,也表示對凡塵的拒絕。


    方形內城四麵都有門,降三世明王、軍荼利明王、大威德明王、金剛夜叉明王分別居於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中間正殿端坐中央不動尊明王。五位明王都是忿怒相,乃諸佛的“忿化身”,大日如來的忿化身就是中央不動尊明王。


    明王尊相大多恐怖奇異,有的紅麵五目,有的牛頭八臂,皆手持法具,姿態兇惡,意在降服邪魔。明王在密宗中即代表持有真言陀羅尼咒力的人。


    如果說大日如來代表宇宙真理的大道,菩薩普度眾生的慈悲心,那明王就代表了人內心中堅強的意誌。


    曼陀羅在梵語中有“獲得本質”之意,此圖結構嚴謹,色彩絢麗,完整的構成了一個內外兼具、大小相融的佛陀世界。


    同樣是繽紛炫目的壁畫,幻蕪卻在這幅畫前體會到一種超脫凡俗的輕盈之感。漸漸地,她眼前浮現出大片經文,壇城中的明王開始誦讀出聲,曼陀羅中的侍衛也開始誦讀,用的皆是梵語。


    幻蕪是不會一點梵語的,可她卻聽懂了,他們所誦讀的正是《般若心經》。


    《般若心經》可算是所有佛經中普及最廣的經文了,饒是幻蕪也細細誦讀過,經文開篇便說明了宇宙由“五蘊”構成,“色”代表一切存在的物質,而“受”、“想”、“行”、“識”則是人們在看見宇宙物質時產生的感受。


    先要有事物本身“存在”,還要有我們對“存在”產生的感受,才能形成一個完整的“存在”,將“存在”本身賦予意義。


    可心經又說,一切其實都是“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概是我們對佛經最籠統,也最深刻的印象了。


    《般若心經》指出這世間的一切事物,有生命無生命的,包括我們的情感意誌、喜怒哀樂,其本質都是“空”,這便是曼陀羅,是真言,它宣告了這所謂的一切都是“空”,卻又在終結處急轉直下,高唿“即便是空,那又怎樣呢?”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是曼陀羅在說話,也可以說曼陀羅本身就是《般若心經》的主體。這真言即是智慧,是智慧最高明也最美妙的結論。


    幻蕪感覺身心震蕩起來,不由自主地跟著畫中明王吟誦起心經。她覺得整個感靈塔也在吟誦,每一塊磚瓦,每一片木板都在唱和,牆壁、地板,還有屋簷上的金鈴也在誦讀真言,塔內的燈燭,塔外的夜風也在唱,周圍的一切有生命無生命的存在都在唱和。


    不知過了多少遍,周遭的一切才恢複平靜。她的耳邊還殘留著這萬物呐喊般的吟唱聲,仿佛所有物質都為這真言吐盡了生命,吞天噬地,撕心裂肺。


    幻蕪覺得自己幾乎被撕裂了,肉體空洞,連靈魂也殘損破敗,可她不能控製自己不去呐喊,不去加入到這要讓天地都能聽見的吟誦中。


    一縷夜風穿拂過幻蕪的臉龐,鬢邊的發絲輕擺過她的額頭、下頜、脖頸,幻蕪睜開眼,眼睛明亮清澈,帶著些許利刃出鞘的寒光。


    她在等待即將到來的考驗,心裏興奮與恐慌交織,讓這短暫的平靜也格外難耐。


    壁畫正中散發著淡淡的金光,然後越來越強烈,直視之下眼睛也感到刺痛。可她不敢眨眼,心中有個聲音似乎在說:忍不了,你就輸了。


    她不能輸,幻蕪睜著眼睛,任憑眼淚滾落。之後,眼前又恢複了清晰,不,是比之前還要清晰,仿佛那些眼淚,真是為了洗滌眼睛的汙濁而流的。


    刺目的金光霎時被吸迴畫中,幻蕪見那不動尊明王動了動嘴唇:“你是何人?”


    不動尊明王右手持劍,左手握索,表示降服歸正之意。明王麵目猙獰,全身青黑色,背後燃燒赤紅色火焰。畫像頭頂有莎髻,部分頭發散落左肩,右眼怒視,左眼微閉,下齒緊咬右邊上唇,使得左邊下唇外翻。


    明王開口講話,放開了上唇,露出尖利的牙齒。


    幻蕪明確的知道,眼前開口講話的明王不過是一幅畫像,雖然這幅畫栩栩如生,體現的是曼陀羅,是大日如來的教令輪身。但即便是大日如來,本身也是人們賦予的最高宇宙原理的一個名稱,是智慧,是法理,本身不具有人格,更不可能是一幅畫像就能代表的。


    人們用畫像、雕塑作為佛陀的載體,將他們用人格化的事物所體現出來,隻是為了更好地傾注自己的情感,加深自己的信仰。雖心懷敬畏,卻也不會有哪個佛門弟子真的就把某個實物當做佛陀本身了。


    幻蕪自然也不會,可眼前的明王就是開口說話了。


    要不要迴答呢?這顯然是一個考驗。在這塔中的陣法裏,有讓人恐懼的,讓人疲憊的,讓人緊張無措的,由輕到重,循序漸進,從肉體至精神,一點點剝蝕摧毀,這個幻境本身也是陣法,是一整套契合的體係。


    即便是有所防備的人,也難免在身心俱疲的壓力下放鬆警惕,最終被幻境吞噬。每一層的陣法都環環相扣,利用人的五識感官做文章,一般人在五識恢複之後,也難免慶幸愉悅,認為幻術已經被自己堪破了,其實隻是再次被懵逼,從而被下一個幻境利用。


    幻術可以通過動作、語言、景象、氣味去施行,再通過人的反應進一步施法。比如心經中的“色”就是幻術本身,我們對這個“色”所產生的一切“受”、“想”、“行”、“識”就是中術者對幻術的反應,中術者沒有反應,或者堪破了“色”,即此“色”已然成“空”。


    幻蕪再一次感歎這個幻境的精妙,它毫無遮掩的向你宣告了真言的意義,告訴你“一切都是空”,然後又繼續在這結論下對你施展法術。這難免讓人產生困惑,我是要相信這一切呢?還是要否認這一切?


    如果我相信了眼前開口說話的明王,你是不是要否定真言?如果我把明王所言當做“空”來對待,那本身不也是在否定真言的來源嗎?


    結果都是在否定真言,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智慧又有什麽意義?持經而誦這個舉動又有什麽意義?


    凡人的思維本就淺薄而又複雜,這麽一繞,就很容易走進困局,根本不用幻境發力,自己就陷入混沌偏執中去了。


    這幾乎是幻蕪感受過的最高明的幻術,也是最高明的騙術。它已經告訴你一切都是假的,可你卻仍舊在這“真實的結論”中彷徨無措,迷失自我,在虛假中蒸發自己的真實情感,然後這情感再被幻境利用,給你最致命的一擊。


    之前的幻境,幻蕪都能破解,乃是因為無論是對肉體的壓榨還是情感的掠奪,她都隻需要跟著幻境的引導走,最後再將自己抽離即可。本質上還是因為她的清醒,她始終明白,身體上的疲憊感、輕鬆感,還是視力觸覺的改變,都隻是幻術的作用罷了。


    她的視力本身不可能在瞬間退化,感官也不可能因為外在因素變得遲鈍或敏感,這一切都是幻術的力量。她心裏很清楚,隻要遵循其中的規則,但不能它影響心境。


    最基本的破解幻術之法其實就是不相信,不相信施術者的話,不相信眼前的景象。比如最普通的幻術師要施一個幻術,首先會用語言去引導,他要讓你相信他變出了一桌子食物,首先要讓你覺得餓。


    他會咽口水,動作變得無力,肚子發出“咕嘰”的聲音,他會讓你覺得他是真的餓了——“好餓啊……”他會這樣說,然後你看著看著,也覺得有些餓。你便中術了。


    然後幻術師再根據你的反應說:“好想吃一碗湯餅啊,這裏有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餅!”或者說:“那裏有一隻烤得金黃的烤雞!”


    他可以通過你表情的變化,身體的反應去判斷哪個對你更有吸引力,利用你自己的心態去實施接下來的幻術。


    麵對這樣的法術,其實自己隻要做到不理會,不相信,不去順從他的引導就可以了。


    但厲害的幻術師則會利用你的“不相信”——他說的一切我都不相信,眼前的任何東西我都不相信。“不相信”深深的根植於心,本身也是一種引導,通過“不相信”,幻術師可以反向施行幻術。


    既然幻術師說是真的我都認為是假,那他說是假的東西就是真的。這又是中術者會產生的心理,同樣會被欺騙。


    既不可以相信,又不能完全不信,就需要身處幻境中的自己保持一份堅定的心,無論是何種幻術,都保持平常心去對待,把它當做耳畔清風,任它拂過即可。


    這種心境,想必就是佛門中人“清淨自然”的境界了吧,無悲無喜,無嗔無怒。就像微塵說的,任夢幻泡影,如露如電,一切是真是假又怎樣,重要的事不執著於夢境,不被幻所擾,守正持心,方能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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