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塵顫顫巍巍地撥開眼前的紅綢,汗水順著睫毛滾落,眼前模糊得不真實。


    “阿鈴?”他看到了一抹紅色的身影站在高枝上,她的頭頂就是藍紫色的夜空,青白色的月光灑在她身邊的樹葉上,像給它們披上了一件輕薄的紗衣。


    垂鈴不知在這裏站了多久,她也不清楚自己是被這至高至美的月色所蠱惑,還是故意等在這裏,等著那個墜落凡塵的佛尊,為她流露出更多生而為人的模樣。


    她等到了。垂鈴又驚又喜,幾乎就要落下淚來,她身邊隻有一塊木牌,正是她自己親手掛上的。


    紅綢飄搖,木牌敲打在嫩枝上,三行小字在月色下若隱若現: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微塵恍惚了一瞬,目光落到垂鈴的臉上,那張已經出落得嬌豔無比的麵容上,帶著悲切的笑意,那眸中的神色熾熱如焰,灼得微塵心驚。


    他在那瞬間似乎懂得了什麽,他一直不願去懂,卻在此刻再也無法忽視。


    手上的勁一鬆,微塵像一片白色花瓣,霎時墜落。


    “微塵!”垂鈴見他跌落,卻也不去抓身邊的樹枝,隻是閉著眼,心下一驚,足尖發力也跟著躍下高枝。


    她借力下落,堪堪抓住微塵的袖子,另一隻手扒在樹幹上,微塵被吊在半空,似一隻將死的孤雁。


    “阿鈴,放手吧。任我墜地,你自可以安然下來。”


    “我不會讓你受半點傷的。”垂鈴艱難的說道。


    微塵抬眼看她,露出淒然一笑,搖搖頭,他沒說出口的是,墜地受傷還能讓他的心好過一些。


    垂鈴始終是個女子,不用微塵動作,她就拉不住了。再這麽僵持著她就連最後的氣力也沒了,垂鈴打定了主意,在放手的瞬間,快速躍下,抱著微塵的腰一起墜地。


    既然逃不過,要死要傷她都寧願與他一起。


    萬幸的是兩人跌落的位置都不算高,身上沒受什麽傷,但猛然落地的震感還是讓他們頭暈眼花。


    “微塵,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垂鈴掙紮著起來,湊到微塵身邊卻不敢碰他。


    微塵白著一張臉,搖了搖頭。此時的微塵還哪有半分出家人的矜貴,一頭一臉的汗,白色的僧袍不再一塵不染,肩頭還覆著落葉殘花,垂鈴看著他這幅樣子,擔憂緊張頓時消弭,竟還有幾分想笑。


    “沒想到你竟來尋我,微塵,”垂鈴一邊幫他掃去肩頭的落葉,一邊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你擔心我啊?”


    微塵看著她臉頰上的紅暈,一雙眸子既忐忑又期待,他站起來,輕輕拂去垂鈴攙扶著自己的手:“阿彌陀佛,出家人以慈悲為懷,萬事萬物都在心間,以己身渡眾生乃是天命。”


    垂鈴看著他瞬間又變迴了那個脫離塵世的高僧模樣,身上的熱度頃刻間褪去,她微微一笑:“我知道,眾生平等嘛,無論是誰你都可以舍身相救,全然是出於出家人的慈悲心,半點私心也無。對不對?”


    微塵看著她,那笑意裏的無奈與悲涼刺得他心上一痛,但他修行多年,早已學會了隱忍克製:“對。”


    他垂了眼不再看她:“迴去吧。”


    “微塵!”垂鈴在須臾間感受到了大喜與大悲,她原本以為今夜她的心願已經實現了,可到此時才覺得這麽多年全是自作多情,悲憤湧上心間,她衝著微塵說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我原本以為,這般滿含淒楚無奈的詩文以我這種性子,是絕不會宣之於口的。微塵,我心悅你,你可知?”


    微塵始終背對著她,可那略微顫抖的聲音猶如寒冬的冰棱,一下一下刺在他的脊骨上,原本偉儀如鬆的身姿竟也佝僂起來。


    “阿鈴,我乃出家人,早已斬斷了塵緣。一切塵世執著都如夢如幻,你又何必如此?”


    “菩薩想要拯救世人,普度眾生,奈何世人皆俗緣深重,實難解救。偏偏我就是最執迷不悟的那一個,”垂鈴眼神晦暗,卻笑得無畏,她緩步上前,從微塵背後抱住了他:“你若是地藏菩薩,我願化作無間獄中牽絆住你的曼殊沙華。菩薩,你可願渡我?”


    微塵一動不動,任由身後的人抱住自己。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垂鈴在顫抖,他自己又何嚐不是如墜地獄,身心皆受煉獄煎熬。


    這便漫天諸佛也無奈的世間嗎?身不由心,心不由己,頓生心魔。


    “阿鈴。”微塵輕聲念出她的名字,那語氣中的慈悲讓她害怕,她死死地抱住微塵。她有一種感覺,倘若此刻放開他,自己就會永遠失去他。


    “世界微塵裏,吾寧愛與憎。”微塵的手輕輕按在垂鈴的手上,緩緩地撥開她的手指。他的動作猶如拈花一般輕柔,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力量。


    “心遍十方。見十方空。如觀掌中所持葉物。一切世間諸所有物。皆即菩提妙明元心。心精遍圓含裹十方。反觀父母所生之身。猶彼十方虛空之中吹一微塵。若存若亡。如湛巨海流一浮漚。起滅無從。”


    微塵口念《大佛頂首楞嚴經》,這部經垂鈴早就聽微塵講過——若能達到了悟的境界,一切虛空世界都在我們心裏。塵世中的肉體不過是十方世界中的一粒灰塵而已。肉體所受的痛苦與快樂,雖是真實不虛,但都是短暫的。佛說無始輪迴,無所從來,也無所去。隻有抓住生命的本心,才能常住不滅。


    “身受五濁惡世之苦,才是菩薩道。微塵不是菩薩,微塵隻是大千世界裏的一粒塵埃而已。對於這紛擾的時間,我早已沒有愛憎之心了。”垂鈴的手終是鬆開了,她愣愣地看著緩步離開的微塵,隻覺得眼前的塵世都已幻滅灰飛,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


    幻蕪深深地歎了口氣:“五蘊盡破,遠離一切迷惑顛倒,才能看清一切,從而徹底放下。可是執著於有心,還是執著於無心,又何嚐不是顛倒呢?”


    長絕見她一臉惆悵,有心逗她:“阿蕪怎麽也開始修佛了?”


    “不過是些粗淺的佛理,怎好說一個‘修’字,我隻是感慨罷了。垂鈴因愛執著,微塵又何嚐不是執著呢?彈指間的快樂痛苦又何嚐不是出自本心?”


    長絕拾起身邊的一塊木牌,還是新的,他遞給幻蕪:“你要許願嗎?”


    願望?幻蕪看著許願木牌發起呆來,她的願望太多,想要師父長安,想要在意的人都健康喜樂,想讓洛昭重生,想替長絕擋盡苦難……


    執念太多,欲望深重,時常讓她疲累。可若不是這些意願支撐著自己,她能成為此時的她嗎?


    私心、執念、欲念構成一個個心願,也塑造了塵世中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將願望寫下,將希望訴諸於仙家神佛,從而得到慰藉,本質上不過是看清自己不足為外人道的欲念罷了。


    知道什麽是最想要的,才能朝那個方向堅定的前進。


    “不用。”幻蕪想了想,還是把木牌收起來,不是沒有願望,而是她不願寄托在這塊小小的木牌之上。


    垂鈴哭了一會兒,還是跟著微塵迴慈悲寺。她的自尊心第一時間想讓她遠離那個她並不喜歡的清淨佛門,可她最終還是跟隨著自己的心意。


    她無處可去,即便痛苦,她也無法徹底地割舍這份痛苦的源泉。


    微塵渾渾噩噩地迴到慈悲寺,等待他的卻不是靜謐無人的寺院,而是寺中沙門或疑或歎的麵容。


    住持師父結跏趺坐於蒲團之上,見微塵迴來了,蒼老的麵容不帶一絲波動,他睜開眼睛看著微塵一言不發。


    “弟子知錯。”微塵伏地叩首。


    “你何錯之有?”老住持低沉的聲音傳來,隱隱含著歎息。


    “錯在,不該夙夜離寺。”


    “你為何離寺?”


    “弟子……”


    “是我!”一道清脆的聲音傳來打斷了微塵的話,“是我硬逼著微塵師父陪我去賞紅的,微塵師父不過是憐我苦悶罷了,一切都是我的過錯!”


    垂鈴遠遠看見寺中這般陣仗,心下一驚,不管不顧就衝了過來。寺中大部分僧人都知道本寺有一精魅成形的女子,但近年來垂鈴少在院中走動,很多人都漸漸把她的存在遺忘了。


    有些新來的小沙彌更是見也沒見過她。可想而知,垂鈴這般美貌的少女忽然出現,在長年苦心修佛的沙門心中勢必激起或多或少的漣漪。


    “苦悶?怎麽我們佛門清淨地,在你口中竟成了牢籠一般?”一中年沙門忽然跳出來,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在垂鈴和微塵身上遊移不定。


    “是我修佛時日尚短,心誌不堅,畫地為牢,與慈悲寺無關。”垂鈴瞪他一眼,心下鄙夷,卻還是決定隱忍一二。


    “我們佛門中人,隻要心中有佛,在哪裏修行都無關緊要。隻怕姑娘你心中無佛,有的隻是那些男女之情吧?”那沙門話對垂鈴說,陰鷙的雙眼卻始終盯著微塵,好似禿鷲在盯著鮮美的血肉。


    垂鈴被他話中的輕浮意味激怒了:“你少胡說八道!就是你嫉妒微塵,才向住持告密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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