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塵帶他們來的是一座寺內專供留宿的小院,左右各有三間禪房,一共六間他們五個人一人住一間還多出一間。


    霖淇燠、樊曉曇和長絕住在右邊,既明和幻蕪住在左邊。幻蕪把中間那間禪房空了出來,與既明隔開,剛好在長絕的對麵。


    這次再見到長絕,幻蕪也不知為何,與他好像生分了一些。麵對他的時候也有些不自在,也許是因為不想讓他跟既明有太多的牽扯,再加上幾分私心,她不想讓長絕發現她與既明的交易。


    畢竟既明這個人詭譎難辨,而且幻蕪敏銳地發現,既明似有似無掃在長絕身上的眼神,總帶著幾分刻意壓製的興奮。這種感覺讓幻蕪很不舒服,可她現在還不得不與餓狼為伍。


    “你在想什麽呢?”饒是幻蕪知道既明肯定會來找自己,可忽然聽到這輕緩的聲音,還是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既明的聲音總是帶著玩世不恭的笑意,好像他每時每刻都很愉悅。可幻蕪總是能在這種輕柔的音色裏聽出一種從內心深處溢出的冷漠,連帶著那些笑意也讓幻蕪覺得,那不過是既明看著世人掙紮困苦而發出的嗤笑罷了。


    所以每當幻蕪聽到既明那種好像是一邊在淺笑一邊在講話而發出的聲音時,她就覺得自己瞬間變成了一隻被他捏在手中的蚍蜉,隻需要一滴小小的水柱就能將她淹沒。可既明,最期待的就是自己越掙紮越絕望的樣子。


    “想你。”幻蕪抬眼,看著那個半張臉都隱在黑暗裏的男子。


    “哦?”既明的笑意更明顯了,他走出那片陰影,直直地站在幻蕪麵前,讓幻蕪不得不仰頭才能看到既明的臉。


    “讓我猜猜,你在想我什麽……”既明彎腰,把臉湊到幻蕪跟前,離她的臉不足一拳的距離,“你在想我為什麽不阻止長絕跟著,或者在想我對長絕了解多少,還是在猜測我帶你來這裏究竟為何?”


    幻蕪不想顯出半分的怯懦,她直視著既明:“你想要的東西就在這寺裏。”


    既明彎唇笑道:“不錯。”他直起身子,居高看她,“你可覺出什麽不妥之處?”


    “不妥……”幻蕪搖頭,“我也說不上來。”


    “唔,那等你發現了再說吧。”


    “你就不能直接告訴我嗎?”


    “諸法空相,隻能你自己去堪破。”既明打開房門,就直接出去了。


    什麽嘛……幻蕪可以說是非常鬱悶了。月華初綻,清淩淩地灑在窗邊。幻蕪出神地看著,把手伸進那一角青白色裏,光影把她的手切成兩半,一半隱在黑暗裏,一半溶在光亮中。


    可手還是那隻手,在感覺上也沒有半分不同,可看上她的手正同時輕撫著兩個世界。


    “鈴鈴……鈴鈴鈴……”感靈塔的鈴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決定出門走走。


    “咱們還在死靈之境裏麽?”樊曉曇看著霖淇燠和長絕,問出了她今天一天都縈繞在心間的問題。


    “你說呢?”霖淇燠斜乜著她,“咱們何曾離開過這荒寂的北境。”


    “可是這個護槐鎮跟想象中差太多了啊,這裏就像個普通的鎮子,一點也不陰森可怕。”


    “普通?哪裏普通了?咱們白日裏一路看過來,你見過一個乞兒、小偷、惡霸之類的人麽?老者也不見病弱,稚童也無一人哭鬧,這世間哪來如此安樂的地方?”


    長絕側著頭,似在專注地看著青石板上的一縷月光:“事出反常必有妖。”


    樊曉曇細細想了一下:“你們今天可有在這個慈悲寺裏見到除微塵以外的沙門?”


    “你這麽一說,我也覺得怪異,這寺說大不大但論小也不算小啊,不見主持也罷,為何連一個灑掃的小沙彌都沒有?”霖淇燠瞪著眼:“難道我們看到的都是假的?”


    “不對不對,”霖淇燠馬上又搖頭,“若是幻象之類的,幻蕪早就發現了,也不會毫無表示啊。”


    樊曉曇:“也許她看見了,隻是不說呢?”


    “如果是這麽厲害的幻境,那想必十分兇險,幻蕪要是有所察覺不會不告訴我們的,她何苦致我們於險境呢?”霖淇燠覺得樊曉曇就是在惡意揣測幻蕪,馬上反駁她。


    樊曉曇看見霖淇燠滿臉的鄙夷,心下又升騰起那種莫名的惱怒:“你怎麽知道她怎麽想的?我看她現在一門心思都在那個墮仙身上了,哪裏還會管我們?你沒看見她今天連一句話都不曾對長絕說嗎?”


    樊曉曇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有的揣測都一股腦說出來了,說完以後又惱自己嘴快。她看了長絕一眼,隻見他側著臉,幽暗燭火下一張臉忽明忽暗,格外蕭瑟。


    長絕一句話不說,樊曉曇又氣又急,也不再遮掩:“你們也都看到了,我可沒說半句假話。你們也別自欺欺人了,還想著要救人,我看她好得很根本不需要你們救,沒準還覺得你們礙事呢!”


    “嘖,怎麽這麽酸呢?我看是有人吃不到葡萄,渾身上下都冒著酸氣!”


    “霖淇燠!你這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小人!”


    “我是小人,我可比不過你這種自以為是口蜜腹劍的君子!”


    這兩人嘴仗正焦灼,長絕忽然站起來走出去:“我出去一下。”


    樊曉曇看著長絕離開,瞪著眼睛似要撲上去咬霖淇燠一口:“都怪你!長絕一定是覺得你聒噪難忍!”


    “明明是你蠻不講理惹人厭煩!”


    充滿活力的爭吵還在繼續,長絕無暇理會,一心關注著前頭的那個身影。


    剛才他就一直暗中觀察著幻蕪的房間,見她自己出門了,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


    幻蕪走得不急不緩,似乎隻是在散步。冷色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顯得她格外消瘦,卻又透著一種讓人恍惚的美感。


    長絕不敢跟得太緊,一邊偷偷地跟著,一邊鄙夷自己的鬼祟舉動。


    幻蕪自顧自地前行,沒有本分躊躇,偶爾駐足觀看著小徑上的花朵。幻蕪的手指在一株花苞上拂過,仿佛那裏的鳳丹已然盛開。


    “鈴鈴……”幻蕪本沒有目的地,可聽著這似有似無的鈴聲,便不做他想直接去了感靈塔。


    感靈塔入夜便燃起燈燭,燭火每一層都要供奉。寺院內如此清冷,唯獨這座寶塔在這一隅中熠熠生輝。


    仿佛從黑暗走向光明,由死地踏入生地。幻蕪的眼被燭火染成暖暖的橘色,她站在塔下,如同靜聽梵音的信徒。


    感靈塔第一層的門被打開,一抹灼人的紅色從塔門中緩步而出。她手持一盞銅燈,橘色的燈光照亮了她的容顏。


    “垂鈴?”幻蕪猶豫了一會兒才喊出這個名字。


    那女子容顏姣好,身材高挑,不再是那個七、八歲的女童模樣。可幻蕪看著那雙明媚的眼睛,還是在一瞬間認出了她。


    “你來了。”垂鈴不理會幻蕪的驚異,隻是站在她身側,一同仰望著感靈塔,“這塔真美啊。”


    那是一句由衷的感歎,飽含深情。幻蕪轉頭看著垂鈴,她的笑容是完全出自真心的,帶著深深的滿足和快慰,那雙眼含著濕意,眼中的執著熱烈,像一團火焰灼得幻蕪心驚。


    那種感覺,讓幻蕪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子如同一隻飛蛾,若感靈塔在此刻變成一團火,垂鈴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撲進去。


    “是你叫我來的?”幻蕪突然很想隨便說些什麽,好打斷垂鈴眼中的那份癡纏。


    “嗯,我想隻有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垂鈴看向幻蕪,眼中似有千言萬語。


    “鈴鈴鈴……”無數金鈴扔在風中搖擺,幻蕪略一思索,問道:“你是這塔上的金鈴?”


    “不錯,我就是這金鈴所生的精魅。”


    幻蕪感慨道:“到底是多麽漫長的歲月,能讓金鈴在暮鼓晨鍾、嫋嫋梵音中生出靈識?你生在這佛音滌蕩之地,想必也如同佛祖坐下的燈芯一般,早已生出佛心了吧?”


    幻蕪這話除了感歎,更有試探。她早看出垂鈴眼中的那份執妄,這種眼神絕不是靈台清明六根皆忘的佛門中人會有的。


    “我道行淺薄,即便在這佛門清淨地,也生不出佛心。”垂鈴並不遮掩,“生於何地不能左右一個人的心性,地藏菩薩在無間獄中仍舊是菩薩,而我,即便生於佛地長於佛門,也始終是邪佞妖魔。”


    金鈴搖擺不斷,越來越激烈,想必垂鈴此刻也心緒煩亂。


    “垂鈴,你到底要同我說什麽?”


    垂鈴轉過頭,因為濕意而格外明亮的眼眸重新看向感靈塔。


    幻蕪也轉過頭,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剛才還好好的寶塔,此刻竟然燃起熊熊烈火!


    怎麽可能?幻蕪張著嘴,感靈塔已經被火焰吞噬,整個塔身都隱在火光中看不真切,火焰照亮了夜空如同白晝。


    幻蕪心下一驚,第一反應就是拉住身邊的垂鈴。


    垂鈴表情未變,還是看著寶塔微笑。幻蕪的耳邊除了火焰燃燒的聲音,聽不到一點其他的聲音,這麽大的火,就好像隻有她一個人看到似的,驚訝的也隻有她一個人。


    幻蕪看著垂鈴,再看向籠罩在夜色裏的一切,竟恍惚起來。


    她搖著頭,忽然覺得恐懼,好像天地間隻有她一人了。這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嗎?那站在這裏的自己,也是假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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