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幻蕪去了青鴛殿,幫助青鴛更改記憶。


    嵇曄等在殿外,頭一次覺得時間這麽難熬,可又想到,不出半年,自己和青鴛的孩子出生時,怕是會更難安吧。一種為人夫為人父的心情突然溢滿,是一種從未體會過的感受,又幸福又不安。嵇曄忽然覺得,人生就是要這樣才算圓滿啊。


    房內,幻蕪特製的安神香已點燃,滿屋奇異的花香,床帳裏青鴛已然熟睡。


    幻蕪凝神靜氣,忽而長袖一揮,隻見房中突然浮起一幅泛著幽藍光輝的白帛,拿光亮照得整個房裏都呈現出淡淡的藍色。


    幻蕪手指抬起,指尖是一根細長的銀色絲線,仿佛一束銀色的光。隻見幻蕪麵色肅然,手指翻飛,帛布上就出現了一幅幅畫麵。


    畫上一個麵容秀麗的女子栩栩如生,正是青鴛,隻見她的一生浮於布上:那是一個普通姑娘簡單而安逸的半生,在街上偶遇了還是皇子的嵇曄,倆人互生情愫。青鴛以一介平民之女嫁給嵇曄,兩人同甘共苦,度過了許多,到現在情誼深厚,青鴛也已經成了後妃。日子過得簡單而又幸福。


    畫卷迅速繡成,浮在半空。幻蕪伸手以掌按住青鴛的額頭,隻見一陣光緩緩浮出,那是青鴛原本的記憶。青鴛放開手掌,迅速把那浮出的光圈收入掌中,再掏出一個白玉瓶來,那光圈就從掌心飛向瓶子裏,幻蕪把瓶子蓋緊,以指為筆寫上青鴛二字,那名字就如刻在瓶上一般。幻蕪把瓶子收入腰間囊中,那玉瓶與錦囊都是師父給的,可容納萬物。


    確保記憶已經收好,幻蕪伸手向空中,那繡滿畫的白布就變成螢火蟲似的一點,幻蕪以手再次覆向青鴛的額頭,拇指在頭頂百會穴處向下一按,新的記憶就隨之進入了青鴛腦中。


    一切完成,青鴛還在熟睡,幻蕪走出房間,揮袖滅了安魂香,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嵇曄站在廊下,看到走出來的幻蕪,上前幾步,幻蕪看向他,向他點了點頭:“明早,青鴛就是一個新的青鴛了,記住我之前跟你說的細節,切莫漏了餡兒。”說完,就打著哈欠走了。


    嵇曄走進青鴛房中,看著床榻上安然睡著的青鴛,嘴角慢慢上揚:我定會讓你,再舍不得離開我。


    翌日,幻蕪溜達去看了看青鴛,隻見嵇曄早就在了,小倆口蜜裏調油一般,便知沒有出什麽紕漏,想著再三日才需返迴穀中,便領了嵇曄指派給她的侍衛,出宮溜達去了。


    那侍衛便是上迴跟嵇曄一道來接幻蕪的那個趕車的少年,名叫赤昀,是嵇曄嫡係暗衛七屬赤部出身,也就十五上下的年紀,長得也是眉清目秀的,許是做侍衛的緣故,還有一身獨特的英武氣。嵇曄說了,別看他年紀不大,武功可比成年侍衛還要好,是個練武之才,性子也沉穩,所以嵇曄也時常帶在身邊,想要著重培養培養,如今指派給幻蕪,是讓赤昀保證幻蕪在京幾日的安全。


    幻蕪年長赤昀幾歲,看他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便起了調弄的興致,盡帶著他往城中熱鬧的地方去,還買了一大堆孩童喜歡的小玩意送給他,惹得赤昀十分無奈。玩著玩著,就到了進城那日走的街市。


    隻見今日比往常更熱鬧些,赤昀怕人擠著幻蕪,走在她身前幫她擋著行人。


    赤昀一心記掛著幻蕪有沒有被擠著,幻蕪倒是被街邊拐角處的人群吸引了注意。


    幻蕪留心看了會兒,就認出了那人群圍著的,就是當天進城時在馬車上見到的少年。今天圍著的人更多了些,在外邊已經看不到裏頭了,隻聽見有一個調笑的聲音從人群中傳出:“就你這樣的小美人兒,當去王公貴人那自薦枕席,一定比賣身為奴賺得多啊.....”


    幻蕪聽到這不懷好意的聲音,微微皺眉,走向圍觀的人群,赤昀趕忙護著她上前。


    幻蕪站在人群外圍,就見少年跪在人群中央,不少路人圍著他。


    幻蕪一看,果真是當日自己見過的那個少年,隻見他一身青灰色布衣和那天一樣整潔,即便深處落魄境地也不讓自己落於塵埃裏。一雙素白修長的雙置於膝頭,此刻有些泛白泛,可少年麵色如常,一雙好看的鳳目猶如無波古井,他看著身前一名身著華服的矮個男子,朗聲道:“公子不必多言,我雖落魄至此,但也不願去那勾欄之地賤賣。”說罷便目視前方,不再搭理那男子。


    幻蕪一聽便明白了,再看那少年耳鬢處斜插著一根稻草,身前是一方麻布,似是從什麽地方裁下的舊布,上麵用炭筆寫著:家母重病,需紋銀一百兩,願出賣勞力,賣身為奴。幾個字用的尋常楷體,卻有著幾分秀麗風雅的韻味,看著像名家手筆。幻蕪低頭算了算,這世道買賣家奴最多也不過三十兩紋銀,一些家道中落識得幾個字的被挑做伺候筆墨的丫鬟小廝最多也就五十兩,這一百兩確實貴了,難怪這麽幾日了,這少年也沒有籌得銀錢。


    隻是這少年雖一身粗布,但容貌俊秀,麵窄鼻高,眉眼尤其好看,眉心一道紅痕如血,使得這容顏透出一股糜麗濃豔的妖冶之感。這看著十五上下的年紀,等再長個幾年,容姿定是更加難掩。如今一般人家買賣家奴的自是不會買,但做些皮


    肉


    生意的就不會放過這難得的人兒了。


    如今這少年就是被城南一家象姑館的東家少爺看上了。那少爺名叫錢厲,是城南出了名的紈絝,自家做勾欄生意的,自己也染了不少癖好,男女通吃,還專門喜歡些容貌秀麗的少男少女。


    赤昀看著幻蕪對這事上心,便自覺把那紈絝少爺的身家姓名低聲告訴了幻蕪。幻蕪感歎地看了赤昀一眼,心道:果然是嵇曄看上的人才啊,這記性比自己好了多少倍,要是能弄迴穀中做個管事的就好了。想罷還上下看了赤昀一眼,看得赤昀渾身寒毛直豎。


    那錢厲聽到少年毫不客氣的拒絕自己,覺得麵子掛不住,便厲聲說道:“好個不知好歹的貨色,也不看看自己什麽個落魄樣兒,爺肯花錢買你已經是看得上你,你若是再推三阻四,爺讓人直接綁了你便是!”


    這話說得難聽,四周的看客不少都麵露不愉,幻蕪心道,難道自己遇上了話本子裏逼良為女昌的戲碼?赤昀看到這紈絝這麽逼迫個跟自己一般大的少年,也覺得不忿,可主子在前,自己也不好說什麽,便抬眼看向幻蕪。幻蕪嘴角帶笑,但眼裏卻染上了一層霜色,想必已是動怒了。


    這邊錢厲色厲內荏,那邊少年卻全然不為所動,不再看他一眼。錢厲覺得這少年是大大的讓自己丟麵,臉色一變,就要讓手底下的人上前拿人。


    “你既已選擇賣身於人,為何不答應這位公子?”人群雖熙攘,但聲音突然如玉珠墜盤一般傳出,眾人皆下意識一愣,轉頭看向說出這話的人來。


    隻見一容顏姣好的女子緩步上前,端的是神態風雅,烏發鬆鬆挽了個垂雲髻,用一根烏木嵌玉雲形長簪別著。長眉如遠山黛,眼似一池春水,鼻如懸膽,唇如丹脂。


    幻蕪今日一身素白淺交領長裙,看著淡雅如常,其實裏襯都是用的上好錦緞,走動間微微透出天青色,外披幻色罩紗,袖口裙角用銀絲繡著水波紋,隨著腳步手臂的動作,猶如銀色月光下江上的滾滾波濤湧在周身一般。


    其實幻蕪對自己的容貌沒什麽自覺,因為自家師父太過貌美,與之對比,她就隻覺著自己容色平平,所以慣常都眼角帶笑,想讓自己看著伶俐可愛些,可不知自己這容貌在這世上已堪稱絕色。至於這衣飾打扮,全是學著師父的喜好來著,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不是神仙就要打扮得像個神仙,這樣好唬人。


    這唬人的目的顯然已經達到了。


    她猶如謫仙一般突然出現,所有人都看傻了眼,就連尋常看慣了美人的錢厲都愣住了,心道今日撞了什麽大運,盡讓自己一連看到兩個大美人,一時色向膽邊生,可看著女子的氣度打扮就遲疑了下,四下掃了兩眼卻見她身邊並沒有跟著丫鬟仆婦,隻有一身姿挺拔的俊秀少年站在跟前,便想著莫不是個尋常富貴人家罷了,就笑嘻嘻的上前問道:“這位姑娘莫不是也看上了這小子,想跟我爭搶一番?”可幻蕪竟看都沒看錢厲一眼,隻直視著身前的少年,聽著這話置若罔聞。


    錢厲看到這女子並不搭理自己,臉色冷了冷,又道:“不知姑娘芳名?家住何方?若實在喜歡得緊,我便將這小子買了送予你府上也不是不可啊。”這話聽著孟浪,是個尋常姑娘早就惱了,可幻蕪還是置若罔聞,隻對著那少年問道:“我問你呢,為何不答應他?”


    少年仍舊跪著,自下而上看著眼前的女子,日光從女子頭頂打下來,將她的麵龐融在一片陰影裏。少年抬眼看著,就見女子的長發在光照下仿佛鍍上了淺淺的金色,如夢似幻。


    少年直到聽見女子問話,才如夢初醒,長長的眼睫輕顫,便道:“世道艱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這少年一雙鳳眼妖冶,卻不似一般鳳眼一般狹長,反而大而有神,眼尾形狀猶如打開的扇,睫毛又長又密,眼珠漆黑如墨,看著給人一種幹淨純粹的感覺,但眼神卻深邃幽暗如同長夜,讓人一看就深陷其中。


    同樣長著一雙大眼的幻蕪,卻是一雙標準的杏眼,隻是幻蕪尾睫纖長,徒生一種媚眼如絲之態。聽了這話,幻蕪眼中噙了笑意,剛想張嘴接話,就被錢厲打斷了。


    一旁的錢厲看見兩人一來一往,竟然雙雙無視自己,一時氣急,徑直上前,伸手就想抓幻蕪的肩膀。可剛伸出手,就見一橫刀擋在眼前,竟然是一直安靜待在幻蕪身邊的少年,錢厲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赤昀反手一推,直接推出了人群外,摔了個底朝天。


    這一摔眾人才從怔愣中緩過神來,紛紛好笑的看著這邊的熱鬧。錢厲捂著後腰,已然氣急,揮手便讓身後的眾打手上前,可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幾人便如下餃子一般被赤昀打出人群。


    赤昀迴到幻蕪身邊,刀還未出鞘,連大氣都不帶喘的。


    不少圍觀百姓都忍不住叫好,看來這個土霸王錢厲平日沒少作威作福。


    幻蕪看著清雋卓然的少年赤昀,就差沒閃爍著星星眼了。


    錢厲雖然混蛋,但人不蠢,想著今天是沒便宜占了,暗自啐了一口,便扶著手底下的人灰溜溜的走了。


    那邊廂熱鬧看完了,眾人便看向這邊廂。這麽大的動靜,少年竟然連看都沒看一眼,幻蕪看在眼裏,隻覺得這少年好沒生氣,活像個……行屍走肉。


    幻蕪蹲下身,與少年平視。冷不丁的一張臉出現,少年平靜無波的神色也泛起了漣漪。幻蕪看著少年微微睜大的眼,呆呆的樣子竟然有些可愛。


    幻蕪忍住想要摸上少年頭頂的手,說道:“若是到了最艱難的時刻,別說是委身於人了,即便是苟延殘喘,隻要能活著,都是出路。”幻蕪與少年對視了片刻,挑起嘴角,給了他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


    少年愣住了,不是因為幻蕪對他笑,俄日是因為這笑容太過特別,就像能穿破一切寒冷的冬日暖陽,直直照進人的心底。


    少年感受到這種別樣的溫暖,就像是隻屬於自己的陽光一般,心底的冰霜仿佛裂開了一個口子,太過突然的感覺,讓他感覺有些不適應。


    “人活一世,禍福難料,但隻要有機會,就不要放棄。沒什麽比性命更重要。”幻蕪放緩了語調,雙目坦然明亮,堅定而溫柔。少年看著這雙眼,竟覺得不受控製般,覺得這女子說的便都是對的,緩緩地點了點頭。


    幻蕪看了他突然放鬆下來的神色,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個繡著荼蘼花的淺藍色荷包,遞到他跟前,說:“你拿著這荷包,去文定街最裏麵的那戶人家,就是門前掛著銅鈴的那戶,找一個穿淺碧色衣裙的姑娘,把這荷包給她看,她自然會把銀子給你。”幻蕪說完,就站起身來,對少年擺了擺手,就想離開。


    “等等!那賣身契……”少年急急說道。


    幻蕪愣了下,仿佛沒想到這事,搖了搖頭,便道:“無事,就當我借你的,等你有錢了,再還我便是。”


    說罷,便走出了人群,帶著赤昀信步離開了。


    少年拿著荷包,隻覺得那荷包上透出的香氣似蘭非麝,跟那女子身上一樣,沁人心脾。他將荷包收在胸前,抬頭看著幻蕪遠走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便收拾了東西,往幻蕪給的地址去了。


    人群看著熱鬧沒了,便徑自散了。沒人注意到,不遠處的高樓上,有一雙眼,看著向兩邊各自走去的兩人,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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