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失落過了——上一次還是沒被選上影衛的時候。


    楚風皺著眉頭起來給太子行禮。


    他這一覺就睡到了天黑,薑侍衛長來看他時,他還迷瞪著。


    女賊抓到了——薑疊溪他們一直跟到賊窩,才發現根本沒有所謂的雇主。


    女賊對著空氣指手畫腳,又是叫師兄,又是叫師父,她自己跟自己進行激烈的討價還價,最後以“半箱金條”作為酬勞,聽那個話音兒——原本的定價好像是一箱。


    因為任務隻成功了一半,所以傭金隻給了一半。


    薑疊溪蹲在牆角,足足聽了一個時辰,才確定這人有病。


    當然,她口中的金線客棧和西洲商人也純屬虛構——真正的金線客棧在兩年前已經毀於一場大火,它在淩源,不在滁州。


    薑疊溪敘述完前因後果,撲通一聲跪了,臉紅脖子粗道:“臣失職——請殿下責罰!”


    數千金吾衛,加上十一個影衛,竟然都沒發覺一個瘋子闖進了太子寢室,的確諷刺!


    楚風顫巍巍跪在旁邊,也附上一句:“屬下失職!”


    太子沉吟片刻,撲哧一聲笑了:“你們起來!那個瘋女人呢?”


    薑疊溪還把她關在馬廄裏。


    他對瘋子恨不起來,反而有些同情。


    申屠大夫道:“這人瘋得挺有個性,先關著吧,以後再說!”


    他掃了楚風一眼,問:“你還能行嗎,三更要去赴約?”


    楚風點點頭,羞愧得說不出話來!


    這個結果簡直太出乎意料,他甚至有些後怕。


    兒時的一段不美好記憶浮現在腦海——祖母的房門永遠關著,從外麵上了鎖。


    隻有飯點兒的時候才狹開一道小縫,從裏麵伸出一隻皺巴巴、黑乎乎的枯槁的手……一接過飯菜,它就泥鰍似的打個擺子,縮了迴去。


    有時那個房間裏會發出奇怪的聲音,好像受傷的野狼嚎叫。


    他跟妹妹嚇得睡不著,躲在被窩裏緊緊抱在一起。


    特別是割麥的時候,因為要搶工期,娘親往往徹夜不歸,無人給祖母送飯,她就要鬧一整夜。


    有一次兄妹倆壯著膽子趴在門口偷聽,隻聽見裏麵吵吵嚷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仿佛為什麽事情激烈爭論……


    狹開門縫一看,裏麵卻隻有祖母一人,枯槁地坐在地上,嘴巴一張一合,發出各種音色的聲音!


    十四歲那年,他參加皇宮裏的影衛選拔,明明各項比試都排在第一,卻出乎意料地名落孫山。


    他一賭氣踢翻了豬圈的涼棚,被娘親扇了個耳光。


    是夜,娘親偷偷叫醒他,引著來到祖母的房門前跪了。


    十四年裏,他從來沒給這位古怪的祖母跪過,心裏別別扭扭的!


    祖母用枯槁的手狹開門縫,一雙灰眼冷冷地看著娘兒倆。


    娘親哭訴道:“婆婆,看看你孫兒——他十四歲了,功夫都是我教的!”


    祖母發出一聲嗤笑,扭過頭背對著他們。


    娘親繼續道:“他今天去參加皇宮裏的影衛選拔,取了第一,卻沒有選上!”


    屋裏傳出一個蒼老的男音:“噦~想當狗都沒人要——你真是給我們楚家丟臉!”


    少年心性的他頓時迸發出驚天怒火,起身要打進門去,卻被娘親輕而易舉擒拿住了。


    他垂頭喪氣,突然很委屈,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滑落。


    再抬頭時,他發現祖母已經轉迴身,蹲在門口,隔著門縫默默注視著他。


    那雙灰眼睛澄澈清明,閃閃發光。


    娘親道:“婆婆,我對得起你的兒,也對得起你們楚家——我從來沒要求過什麽,現在,就求你一次——求你成全我的兒子!”


    祖母笑了笑,露出枯黃的牙齒。


    靜默良久,淚水模糊了視線,他眼中隻印著一個霧蒙蒙的剪影。


    就在心灰意冷之際,突然叮當一聲,一枚金燦燦的戒指滾落在膝前。


    嘎吱,祖母的門關嚴了。


    娘親跪行幾步,拾起那枚戒指,淚流滿麵,全身都顫抖著。


    “快,風兒,給祖母磕頭,謝祖母成全之恩!”


    他一頭霧水,隻得乖乖磕了三個頭。


    那天晚上,娘親一夜未眠,枯坐在院裏呆呆盯著祖母的房門。


    第二天一大早醒來,他聽見一陣抽噎。


    跑出去一看——祖母的房門大敞,娘親正倚在門框上,哭得雙眼紅腫。


    “你祖母走了……”


    雖然沒有過多接觸,但兄妹倆的眼眶還是紅了。


    娘親摘下頸上玉墜,交給他,又用稻草搓了一根麻繩:“用繩子量量她的身體——把這個當了,去棺材店訂一副棺材!”


    那個玉墜娘親一直戴著,再艱苦的日子也沒兌出去。


    她說那是爹爹送的定情信物。


    他跟妹妹從未見過爹爹,幾乎把對父親的想象都寄托在了這枚墜子上!


    見他不肯,娘親摸了摸他的臉頰:“生老病死,生離死別,所有人都要經曆……去吧,別教你祖母等久了,她早就想離開了!”


    他拿著麻繩進屋,看見一堆清貧而簡陋的舊家具。


    桌上擱著泛黃的抹布,臉盆裏的水浮起一層油汙。


    祖母躺在床上,身材很嬌小。


    她的黑狗皮帽子歪在一邊,補丁摞補丁的被子疊的整整齊齊——祖母身上的衣服也布滿補丁,針腳細密,胸口還繡著一隻展翅高飛的金鳳凰……旁邊的薜蘿裏放著一團金線,一把黑剪刀——金線團上插著一枚繡花針。


    他想:這隻金鳳凰一定是祖母連夜繡出來的。


    究竟懷著什麽樣的心思,能在臨死前繡出這麽一隻金鳳?


    娘親遠遠站在門口,將妹妹攬在懷中。


    她已經不悲傷了,臉上有些豔羨:


    “鳳凰飛走了!”


    在貧苦而枯燥的生活裏,這句話莫名增添幾許浪漫。


    楚風鼻子一酸,為祖母掉下一滴淚。


    他恭敬地對著遺體拜了又拜,希望祖母的在天之靈能感受自己的留戀。


    丈量身體時,他才發現祖母那麽瘦,小腿還沒自己的胳膊粗。


    其實仔細一看,還能發現祖母年輕時的風姿。


    對於祖父、父親,他一直沒有概念,娘親也幾乎不提。


    祖母一死,仿佛帶走了楚家所有男性長輩的殘影。


    這個家,從此隻有他一個男人!


    他走出祖母的房間時,抬頭看了看天空——很晴朗的天氣。


    母親領著妹妹跟在他身後。


    像所有普通女人一樣,她把自己收攏,低眉順眼。


    玉墜當了三吊錢——隻夠做一副小小的棺材,說了好久,匠人才肯在棺頭雕一朵蓮花。


    祖母一定更喜歡鳳凰,可惜,沒有能力滿足她的願望——他們太窮了!


    辦完喪事後,母親教他帶著祖母的戒指去找郎中令薑堰。


    按照母親的吩咐,他什麽也沒說,隻把戒指交出去,讓門衛拿給郎中令看。


    不一會兒,他就被請進去。


    郎中令坐在白虎堂前,手中摩挲著那枚戒指。


    他撩起眼皮看了楚風一眼,隻問了一個簡單的問題:“你想給誰當影衛?”


    楚風怔了怔,大腦一片空白,想了一會兒,他才囁嚅道:“太……太子……”


    薑堰點點頭,派人直接把他送進了影衛隊!


    為什麽要選太子——他想的很簡單:太子年輕,活的比皇帝長,他就能有一份長久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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