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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會又一日,薑妲頒布了今歲第一條詔令:即日起迴收東西兩國貴族體係內成員於封地食邑的教化、賦稅、兵徭役、治安獄訟等一幹權力與土地臣民的所有權,隻保留爵位封號,由伊邑國庫按律支出俸祿賞賜。季氏公族與君公侯之列遷居伊邑東坊,不服從者以謀逆論處。


    表麵上,薑妲這是為收拾西夷貴族想出來的手段,但眾所周知她實際上是為了誰。


    容宣負手立於廊下,靜靜地看著宮衛進出忙碌地搬遷君侯府,這是薑妲派來“幫忙”的,他怎能不識抬舉。


    容恆揣著手站在他身側,重要的文件皆已謄於絹帛之上揣在他身上,他可不能離容宣太遠,免得被人抓走。“誰能想到她今日突然來這麽一出,幸好您習慣好,之前把該燒的都燒了。”


    “十多年前我剛來東原時,仗著年輕氣盛無所畏懼,想出了這麽一招釜底抽薪的辦法用以集權。當時,師兄和先王皆以為此法太過激進,容易引起反抗,收權一事當徐徐圖之,先王遂將其按下不表。誰知,此令一經沉積便是十餘年,今歲終於得見天日。”


    薑妲這一招倒值得容宣偷笑,他的策略被別人拿來對付他,豈非說明這策略最是正確且有用不過?況且惡人都讓別人做了,於他而言當真是天時地利人和。


    “上次太史令警告的話她難不成給忘了,這迴不怕東原傾覆了?”


    容恆還記得上迴薑妲有意讓容宣搬家,容宣托沉皎去跟太史令撒了個謊,說東坊進不得人,否則東原恐有風雨之憂。也不知薑妲這迴是忘了還是氣得顧不得了,連觀星台和國巫的話也敢不聽了。


    本就是假的,忘不忘又有何關係呢。容宣笑了笑,“許是看東原軍一路順風,將大片疆域收入囊中,喜不自勝之下便忘記還有這一迴事。”


    兩人正說著,容宣餘光瞟見拐角處墨蒙的身影,那人掛著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溜達過來,在他身旁站定,同兩人一道看著庭內奔忙的宮衛。


    容宣突然感覺有個圓滾滾的東西塞進了他負在背後的手裏,不禁看了墨蒙一眼,見墨蒙朝竹北院的方向使了個眼色,登時了然,手心一翻將圓球收入袖中,而後兩手一抄,在袖子裏摸索著將圓球打開。


    展開後的圓球摸上去應當是一隻小於常規尺寸的藤鳥,容宣自鳥腹中取出細細一卷帛書,接著側身假意與墨蒙私語,用墨蒙魁梧的身軀一擋,迅速掃了一眼帛書上的字。


    墨蒙清晰地聽見容宣吸了一口氣,忙問他是壞事還是好事。容宣未曾言語,複收帛書於袖中,須臾,嘴角露出了一個微不可察的笑容。


    天黑之前,君侯府的一應器物與仆從人等已全部遷入東坊首戶,留下了竹北院和一個寬闊的空殼子。


    容宣站在大門前打量著這座住了近十年的宅子,從廂房到正寢,他心中竟沒有絲毫留戀。竹林的碎葉自牆頭上冒出來,披著夕陽的暖色落在他腳邊。於容宣而言,蕭琅不在的竹北院不過隻是一個竹林深處的幽僻院子而已,最多算是他向上爬的第一塊墊腳石。


    容恆在旁伸手掃落容宣肩膀上的竹葉,催促他快些上車,“城內即將宵禁,君侯莫再看了,馬上整個伊邑城都是您的,這裏有甚好看的,快走走走……”


    容宣敲了他腦殼一下,反倒說容恆甚是冷漠薄情。容恆摸了摸被敲疼的地方,反駁道,“宅院不過身外之物,君侯與大家都還在便是家,留戀一座空宅院做甚?”


    容宣聞之啞口無言,一時竟不知該說他些什麽才好。


    薑妲為容宣安置的新君侯府乃是之前權越君的宅邸,寬敞且豪華,隻議事堂便有兩層,家眷後院更是台榭櫛比,權貴人家自己設計擺布的院子遠比循規蹈矩的官舍精致許多。


    容宣前後庭轉了一圈,雖嘖嘖稱奇,然不甚滿意,他還是喜歡位列整齊、庭院留白寬敞的官舍,著實欣賞不來這花裏胡哨的小橋流水。


    玉兔初升時分,宮衛告辭複命,提醒容宣莫忘了進宮謝恩,容宣含笑稱是。


    待閑人離去,他自袖中抽出那張絹帛,光明正大地展開在手中細看。適時,容恆與墨蒙湊上前來圍觀,墨蒙見帛書沉默了一下,問帛上所寫文字是哪般意思。


    容恆白了他一眼,“意思便是從今往後你對君侯話裏話外都放尊重些,否則你就等死罷!”


    “上次你說我壞話的事兒我還沒跟你算賬,你別在這兒跟我大唿小叫的!”


    兩人推推搡搡著跑去了一邊,藏在草木的陰影裏吵吵嚷嚷。


    容宣站在陌生的院子裏抬頭望著沉沉夜幕,此處所見之景與西坊並無不同。星月依舊朗明,未多未少,似乎仍是過往的模樣,他看不出哪個正在墜落、哪個正在升起。


    一夜相安無事,翌日直到下午,容宣才似乎想起尚有一恩未謝,遂讓容恆與墨蒙準備車馬,隨他一同進宮謝恩。


    墨蒙感覺這謝恩的架勢有些奇怪,那人未著官服,反而穿了一身玄底金紋的衣裳。容恆手裏捧著兩卷帛書,一卷深綠銀花,一卷玄底金紋,沉默著跟在容宣身後。見主仆二人俱是一臉沉靜嚴肅,墨蒙隻當是東原規矩如此,便未敢多問,直到三人駕車暢通無阻地駛入宮中,來到路寢之前,他才察覺有些許詭異,但此時已身處宮闈,不容他多嘴,隻得安靜跟在容宣身後見機行事。


    薑妲對容宣的貿然前來有些詫異,“文陵君進宮為何無人通稟?”


    “小臣特來拜謝大王賜宅之恩。”容宣口中說著拜謝,卻並未身體力行,依舊站得筆直。


    薑妲置筆,抬首看著容宣,“既是拜謝,文陵君何以不跪?”


    容宣笑了笑,“大王貴人多忘事,許是忘了小臣身體孱弱,精力支絀。”


    薑妲頓時冷笑,“但寡人瞧著文陵君這通身的氣派可並不孱弱,仿佛隨時要逼宮奪權。”


    容宣並未同往常一般,隻因薑妲一兩句真假難辨的玩笑話便跪地辯駁,反而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大王果然一如既往,視權勢如己命。也是,王權霸業誰人不愛,大王說是也不是?”


    “是與不是皆非文陵君能夠關心的,這東原畢竟還是寡人的東原,文陵君管得寬了。”薑妲臉色一冷,斥道,”文陵君若無事便退下罷,以後未有傳召不得入宮。於你而言,還是安分守己些好。”


    “難道小臣這些年還不夠安分守己嗎?”容宣自覺為人臣子已做到了十分,不知薑妲還有哪裏不滿意,“小臣若不安分,大王以為,今日諸侯來王的江南霸主還會是大王嗎?”


    薑妲聞言反而笑了,“你果然豺狐之心。”


    “是,小臣是豺狐之心。”容宣笑著承認,絲毫不感到愧疚,“小臣亦全然為了東原著想,大好江山不入我彀中豈不可惜?不知大王是否願意滿足小臣的一片赤誠之心?”


    “文陵君以為,沒有你,寡人這宏圖霸業便施展不得了?”薑妲走下台階,站在容宣麵前打量著他,這個人今日在她眼裏竟有些陌生,“你未免高看了自己,沒有你,寡人照樣連燕拒趙、吞並西夷,文陵君以為你為寡人付出了多少?不過以區區條令討得先王歡心,又仗著美貌討得寡人歡心,如此方得文陵之號,當真以為自己功與天齊了不成?功高震主一說還輪不到你,竟也敢在寡人麵前囂張!寡人能賜予你便也能拿迴來,你明白嗎?”


    “小臣從未自覺功與天齊,更沒有功高震主,畢竟……”容宣將那卷深綠的帛書放入薑妲手中,“小臣從未將大王當過正主。”


    薑妲打開帛書,神色一愣,俄而恍然大悟,嘲笑道,“怪道文陵君如此囂張,原是亡國公子出身。隻可惜,秦國早在十多年前便已是東原鐵蹄下的塵埃,文陵君該不會以為得罪了寡人,卻仍有母國可以庇佑罷?”


    她揚了揚手裏的帛書,猶如抓住了容宣的命脈一般囂張,“文陵君果然藝高人膽大,竟敢將先王誅殺的詔令親手送到寡人手裏,難不成以為寡人當真不敢殺你?還是說,文陵君欲以此討好寡人?”


    有無詔令都不會改變她想殺容宣的心意,薑妲將詔令扔還給容宣,坐迴案後俯視著他,眼中甚至帶了一絲憐憫。


    容宣卻不肯再留此詔令,便將帛書遞到了菁菁手裏,“大王不妨先猜上一猜,此物原先在誰人手中。”


    “想必是丞相他老人家。”薑妲甚是準確地揪出了“內鬼”,她臉上的表情有些自嘲,“文陵君還真是手眼通天,竟能策反先王陛前的股肱老臣。”


    “怎能算是策反,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君而侍。”


    薑妲一瞬間笑得不能自已,“你秦國連自己的國土臣民都保不住,你算得甚良君,又值得甚良臣?”


    “小臣尚未坐得秦王之位,大王又如何知曉算不算呢?”容宣將那卷玄底金紋的帛書呈至薑妲案頭,執筆沾好筆墨交給薑妲,“大王請。”


    薑妲未接筆,翻開帛書掃了一眼,當即嗤笑出聲,“你竟想要寡人讓位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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