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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恆何出此言?”容宣笑看著容恆,不知這人何來這般感慨。


    容恆在床邊坐下來,心裏十分熨帖,又有幾分羨慕。他道,感覺這世上的好人都聚在了容宣的身邊,官場之上有明義之輩一心追隨願為馬前卒,舊部之中有龍行父子十數年如一日殫精竭慮,書院裏有如親父一般的夫子們常為之計深遠,草野中亦有仁人誌士甘願奔走唿應,而疆景先生更是不必細說……“眾星捧月”亦不足以形容容宣之處境,這是多少人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運!


    容宣淺笑著在容恆的頭上揉了一把,“是啊,何以世間所有的運氣都被我占盡了呢?”


    他未曾糾結過這些究竟是因為帝星本身就自帶的吸引力,還是單純隻因為他這個人。於萬萬凡眾之中相識本就是一種幸運,他又何必深究幸運的源頭,哪怕這其中隱藏著利益交換與價值利用,他也願相信這是上天對他的一分偏愛。


    “因為君侯本身就是好人,也或許是因為君侯前幾輩子都是好人,於他們有再造之恩,這輩子紛紛報恩來了!”


    容恆對“人以群分,物以類聚”這句話深信不疑,他自認看人很準,這輩子做出的最正確的選擇應該就是進入相舍追隨容宣。


    容宣聞言哈哈一笑,抬手敲了容恆腦殼一下,“噢,原來阿恆這是在自誇呢!怪我怪我,方才未能聽出其中深意。不知阿恆上輩子是受了我哪般恩情,這輩子結草銜環以報啊?”


    “哎,君侯您真是……”


    容恆甩了甩手裏的軟布,督促容宣趕緊去睡覺,明早好開門見人。容宣確實有些累了,便不再同他多話,乖巧上炕,袖子一掃便熄了燈。


    三月春夜尚寒,屋內灶炕燒得溫度剛剛好,暖而不燥,寂靜深處隱約可聞灶中柴火木炭在風吹火焰中迸裂的聲響。


    許是換了個地方不甚熟悉,容宣這一夜睡得並不安穩。雞鳴時,他被嘈雜的聲音吵醒,屋外響動清晰可聞,然又仍在夢中,因為他看到了蕭琅。


    容宣在頃刻之間做了一個無比清醒的夢,雞鳴犬吠聲如在耳畔,蕭琅冰涼帶著水汽的發絲亦猶在他頸間。他知道這是夢,但依舊忍不住握緊了那雙細長瑩白的手,仔細端詳著這張有些陌生的麵容。十八九歲的淑女早已褪去青澀可愛,冰肌玉骨皎若秋月,模樣雖比之以往大不相同,但容宣看到她的第一眼便肯定這定是蕭琅無疑。他認得那眉心的紅線,無論是長短還是在末尾頓筆凝滯的一點,都與他畫在絹帛上的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蕭琅在他夢中抽出雙手,戴上了鬥篷寬大的遮帽,一言不發地轉身,朝著驚濤駭浪的深海走去。容宣毫不猶豫地追上前,一伸手竟抓住了蕭琅的手腕,他似是有些意想不到,盯著那隻手呆愣了片刻。俄而他抬頭望向蕭琅,卻見兜帽遮掩下的發絲盡數銀白,泛著詭異的灰芒。蕭琅無言地看著他,眉心一線越發鮮紅欲滴,像是傷口滲出的一道血痕,墜著一枚血滴。


    “我見到了‘長熙軍’,他們一直在等著殺出一個新的秦國。等了十幾年,就好像我們認識的時間那麽久。”容宣在夢裏突如其來地說道。


    他微微低著頭看著蕭琅,卻漸漸被那道眉心紅線吸引了注意力。那條線似是長了無數隻小爪子,死死地抓著他的唿吸與心神。


    紅線越發鮮豔,占據了他所有的視線。他忽然感到有些暈眩,如同卷入了一個漩渦,手底下莫名其妙地鬆開了蕭琅的手腕,身體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倏忽跌入無窮無盡的黑洞,來不及喊出聲便墜落一隅。


    容宣自可怕的夢境中驀然驚醒,蕭琅雙手的冰涼、發色刺目的銀白與墜落空洞時的恐懼仍曆曆在目。他閉著眼睛放平唿吸試圖再次入夢,然一切努力都是徒勞,反而在此起彼伏的犬吠聲中逐漸清醒。


    他起身推牖一看,天際灰蒙蒙的,將亮未亮,房舍之間的小道上有兩名婦人挽著籃筐與農具路過。


    見身旁容恆睡得正熟,便知時間尚早,容宣合上牖又躺下了。


    淩晨有些冷,灶中柴火燒灼的熱度已不足以抵消屋裏泛濫的寒意,容宣將被子掖在枕下,盯著屋頂發呆。


    犬吠已寥寥,外麵開始傳來低低的說話聲,他仔細聽了一聽,有龍非,有白謀,還有一個陌生的聲音。


    龍非在抱怨白謀喊他起床太早,昨夜睡得比犬還晚,今早卻得起得比雞還早,簡直折磨。


    白謀踢了他一腳,讓他去喚還在睡夢中的小子們起床拜見公子。


    龍非隻想再躺迴炕上睡個迴籠覺,嚷著過了午再見也不遲,這穀裏隻不過二三十個兄弟,一把就見完了事,有什麽可著急的。


    白謀又踢了他一腳,讓他別墨跡,趕緊去喊人,免得一會兒容宣起了人還未到齊。


    “他根本起不了這麽早,平時起得可是比我還晚。”


    糊牖的薄薄獸皮上閃過一團黑影,是龍非嘀咕著從牖邊走過。容宣朝牖外瞥了一眼,在心裏反駁他胡說八道,“我起得可比你早多了!”


    卯時二刻,容恆卡點醒來,甚是準時。他一跳下炕便瞧見容宣正坐在牖邊就著微弱的燈光看著一卷竹簡,於是趕緊穿好衣履,拎著一個銅盆去打水。


    然而他剛打開房門便又立刻關上了,背靠在門上看著容宣,聲音裏帶著不加掩飾的尷尬與驚慌,“君侯,門外好多人。”


    “是啊,所以我在等你。”容宣早從牖縫裏看到李貞與白謀帶著二十餘眾站在門外,若非尷尬至極他也不至於一直坐在床上到也現在不敢開門,非要等容恆陪他一起尷尬。


    容恆咽了下唾沫,轉身打開屋門,露出個禮貌的假笑,佯作驚訝地說道,“二位將軍怎地站在外麵受凍,君侯恭候二位將軍久矣,快快請進。”


    李貞婉言謝絕,卻道眾人是來請容宣往議事堂去的,首次拜見主君理應莊重一些。


    容宣不知何時出現在容恆背後,連稱有理,便請李貞帶路。


    李貞伸手作請,眾人向兩側讓開一條路。容宣低聲囑咐容恆一句“先自己玩”便跟著李貞走了,還留下一個龍非站在門邊玩兒命似的督促容恆“快快快”,催得容恆一陣手忙腳亂,幹脆將他關在門外。


    昨夜容宣未曾看清山穀內的景象,隻見層層房屋與光亮,如今天亮方四下看明。


    那一排一排的房屋背靠峭壁安置在一層高過一層的石台上,足有七八層之多,石台表麵雜亂的石頭形狀有些像城牆上排列的磚塊。房屋前擺放雜物的同一般村落無二,然群落被中間一條向上的石階分隔在東西兩側,石階最頂端佇立著一間寬敞大屋,想來應是議事堂。


    兩側房屋下開辟著田地,甚至還有一小塊魚塘。容宣看不清那塘裏有無活魚,但見一隻花色斑駁的狸狌蹲在塘邊低頭望著蕩漾的水麵,也許是有魚的。牲畜雞犬散養在魚塘邊,三兩頭牛老神在在地看著不知名的地方,黃犬在它們細長的牛腿間亂竄,突然轉頭撲向了蹲在塘邊的狸狌,二獸嗷嗚叫著扭打在一起,尾巴在水麵上拍打起高高的水花,淋濕了一身皮毛。


    “公子請。”


    李貞一聲喚迴容宣的注意力,他自纏在一起的黃犬與狸狌身上收迴視線,隨李貞走進寬敞大屋。


    “公子上座。”


    李貞說完便與白謀在左右二席前站定,其餘人等站在堂中,容宣見狀隻得欣然接受。


    見容宣入座,李貞與白謀站迴堂中,與眾人重新拜見公子宣。隨後李貞稱,容宣不必仔細認識每一位兵士,眼熟知曉他們是“長熙軍”中的一員即可,便隻介紹了在場年輕人是“某部”成員。“長熙軍”近萬人,共十部,在場僅廿餘七,卻分列六部,前四部“縱橫捭闔”之精英皆在龍行軍中服役。


    介紹完畢,李貞一揖,“請公子訓話。”


    “宣無有訓誡,隻二三薄言欲訴於叔父與兄弟知曉。”容宣起身至堂中,朝眾人久久深揖一禮,起身道,“所謂堅甲利兵盡如此矣!列位皆為我同袍父兄,為我秦國臥薪嚐膽,終歲枕戈待旦,當中苦難感激涕零亦未能盡謝。昔皇考之失與宣之無知令父兄蒙羞、令子民蒙難,今惟誌梟逆虜、揚我秦威,方償父兄隱忍與秦人流離顛簸之苦!”


    李貞與白謀忙道,“小臣唯公子馬首是瞻!”


    眾人立刻齊聲附和,“小臣等唯公子馬首是瞻。”


    “父兄大恩,畢生難報!”容宣示意眾人請起,他話未說完。“父兄雖以馬革裹屍為榮,然區區東原何敢勞父兄計!九州浩瀚無涯、地大物博,非東原寡國可堪比擬,父兄當養精蓄銳、厲兵秣馬,著鸑鷟之旗、玄鳳之貞,燃列國之星火、九州之不屈!”


    眾人聞之震撼,胸中意氣陡盛,立時小聲議論紛紛。他們年輕的臉上分明寫著“鬥誌”二字,看向容宣的眼睛裏滿是敬服,他們相信容宣能做到,也願為之一試!


    但李貞與白謀卻是麵麵相覷,李貞欲言又止,白謀則小心翼翼地問容宣是否當真要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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