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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容宣思來想去也想不明白蕭琅用意何在,她總是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


    沉蕭也想不通這事態發展到底是哪般走向,她早已下定決心,若薑妲問難,她便於殿前自盡,絕不給蕭琅添麻煩。


    似是看出了沉蕭的決絕之意,菁菁突然湊到她耳邊竊語,“莫出狂言,尚可迴轉。”


    沉蕭扭頭看了菁菁一眼,心裏驚疑不定。


    一行人進宮後,並沒有前往薑妲平時處理事務的宮殿,而是七拐八繞到一處偏殿。


    這座小殿位置偏僻,四周樹木繁茂,人跡罕至,十分寂靜隱蔽。


    得到允許後,菁菁推門而入。


    殿內燭火晦暗,幽幽映著兩道人影,便是薑妲與蕭琅了。


    蕭琅的坐姿有些懶散,一手百無聊賴地摳著案幾上的花紋。見有人進來,她抬眼一掃,看了眼沉蕭便移開了目光,看到容宣臂上的細布也沒有多留片刻。


    容宣抬手擦了擦臉上滲出來的血珠,留下一道血痕。他裝作若無其事地瞄過去,對方像是沒有看到一樣,表情十分淡漠。這令他很是失落,指腹搓著掌心早已幹涸的血跡,心裏越發委屈不已。


    薑妲悄悄瞄了蕭琅一眼,一時間猜不透她心裏在想什麽,因而越發小心翼翼,尋思了半天才敢開口,“沉蕭,你可知罪?”


    沉蕭極其不屑地哼了聲,並不答話。


    “少上造與相國皆為一等一的國之重臣,你心懷不軌挑起事端,險些釀成大錯,好在悔悟及時……”


    沉蕭傲慢昂首,“我沒有悔悟!”


    “你!”被人如此頂撞,薑妲麵上有些掛不住,眉間慢慢攢起怒氣。


    菁菁掩口輕輕咳了兩聲,提醒沉蕭莫要忘記她提醒過的話。


    薑妲平了平心氣,又道,“看在先生的麵子上,念你是初犯,寡人便饒你一命。但國有國法,你在我東原國土上犯案,理當受我東原律令轄製,刑罰是免不了了。望你今後洗心革麵,莫再執迷不悟、加害他人。”


    “當年東原鷹犬荼毒齊國國土和子民時,有人這樣勸過你嗎?”沉蕭將一年的陰陽怪氣和冷嘲熱諷都用在了今日。


    問得好!


    容宣在心裏為她鼓掌。他也想知道,東西兩國盯上秦國的那一瞬間,有沒有人也勸過他們,說這是加害,說此非義戰。


    想必是沒有的,否則他今日也不會站在這裏,幫著仇人咄咄逼人。他看到了薑妲朝他使的眼色,他第一次為自己的虛與委蛇和口是心非感到惡心。


    “沉蕭阿姊,聖人訓曰‘以德報怨’,如今你已拜入蓬萊門下,衣食無憂,深受世人敬重,何不放過東原與上將軍一家?”


    “以德報怨?好啊!”沉蕭盯著他冷笑出聲,“虧你出身儒家,師從聖人後嗣,不曾想出門在外沒幾年便拆聖人言入腹!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他害我齊氏舉國流浪、餓殍遍野,我殺他他還敢唿冤枉?我齊人不冤枉嗎?我家公主少主不冤枉嗎?他冤枉?他配嗎!”


    說到最後,沉蕭越發激憤,幸有龍非在後麵拽著她,生怕她情緒過激又動起手來。沉蕭憤憤掙脫,迴頭惡狠狠地啐了他一口。龍非剛要發火,後腦勺又挨了他父親一巴掌,龍行低聲斥他“就你話多”。


    我沒說話啊……龍非委屈地低下頭,蹭到容宣身旁站著,離他父親遠遠兒的。


    “阿姊,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謀大,力少而任重,鮮不及矣。先齊王痛失國祚萬民同悲,此乃物競天擇,豈龍非一人之過哉?”


    “齊王德不配位?難道秦……”沉蕭緘口,偷偷瞄了眼容宣,對方神態不顯。她深吸一口氣,冷靜了幾分,“難道秦昭宣王王位為兄弟所奪也是德薄知小?”


    “人禍亦是千差萬別,豈可相提並論。”容宣鬆了口氣,他已做好薑妲生疑的準備,不曾想沉蕭竟把話圓了迴去。如此情形下仍願維護他,倒不似表現出來的那般莽撞,尚算顧得大局。


    沉蕭輕蔑地翻了個白眼,“那你可真是少見的明白人兒呢,我家先生都沒你明白!”


    蕭琅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難為你還記得我……跪下!”


    沉蕭一個激靈,“咚”地一聲跪在丹陛之前,口中喏喏。


    蕭琅抬眼瞧著沉蕭,卻是問容宣,“刺殺重臣,按律當判何罪?”


    “這……”容宣看了眼薑妲,見對方微微頷首,遂答曰,“已行者,杖百,流千裏。已傷者,絞。已殺者,斬。”


    薑妲接著解釋說,“沉蕭刺殺未遂,按律當杖且流,但其心懷故國,乃是難得的大義之士,應從輕處置。不如關一段時日,令其麵壁思過,先生以為如何?”


    蕭琅哼笑,“麵壁思過?”


    沉蕭深深叩首,“奴憑先生處置。”


    “我可處置不了你。”


    “先生,沉蕭畢竟年輕氣盛啊。”薑妲想了想,轉頭將球踢給了龍行。“上將軍,你意如何?”


    “啊?小臣……”被點名的龍行一臉茫然,他以為這事快要結束了,怎地突然又輪到他發言了?“啊這……”


    “大王,小臣有話要說。”容宣接下話茬,朝蕭琅拱拱手,道,“我東原以法立國,小臣既為司寇,得察此案,今日便無徇私舞弊之理。令曰,勿論戶籍家室,凡於東原境內作奸犯科者,皆從東原律令懲處。沉蕭本名蕭綠,乃齊國公主府家仆,戶籍落於臨淄,今臨淄為東原一邑,蕭綠便是東原人,更應遵守東原律令。大王網開一麵,有營私之嫌,大王可枉法,恕臣不敢瀆職!再者,疆景先生自天子處要人亦是無敢不應,但想必先生應是不願被人稱道是非不分罷?”


    “胡唚!”薑妲拍案嗬斥,尷尬地瞄了眼蕭琅。她向來最愛容宣的秉公任直、嚴苛無私,但這次卻對他的行事作風產生了厭憎。“看來是寡人平日裏太慣著你了,竟敢編排先生!”


    蕭琅抖抖袖子,坐直了身子,“我乃方士,本不該插手過問此事。隻是,沉蕭她沾了不該沾的,已是違背了我陰陽家的門規,我按規將其逐出蓬萊。即日起,沉蕭不再是陰陽家陽宗弟子,賞罰決斷,憑國君做主。”


    “先、先生?”


    沉蕭錯愕失言,直愣愣地看著象征著身份的弟子腰牌在蕭琅手中化作齏粉。她伸手虛抓了兩把,塵埃四散,全然徒勞。至此,淚盈於睫,堪堪墜落,言語盡是哽咽,“先生,弟子知錯了!”


    “大王,小臣以為,蕭綠已褪去陰陽家弟子身份,客居相舍便算是東原客卿。所謂‘刑不上大夫’,大王不如先將其下獄,待查明後再做決斷。”


    容宣的提議不痛不癢,龍行父子隱蔽在側一言不發,這個場麵出乎薑妲意料。事已至此,她並無更好的選擇,遂命人將沉蕭押了下去,又對龍行父子好一番慰問賞賜,不過盞茶功夫戲便散場。


    隔日,蕭琅隨容宣去獄中探望沉蕭。有薑妲的吩咐,獄卒不敢怠慢,除了自由,沉蕭在獄中與在外麵無異。


    沉蕭心有怨懟,聽聞蕭琅前來本不欲理會,但見其人卻又消了氣,隔監拉著蕭琅的手,哭得說不出話來。


    “殺死齊國的並非是誰,而是這世道不公,你若真想報仇,便多讀些有用的,去改了這世道罷。”


    蕭琅帶了好些竹簡來,多的是古卷典籍,全部是從容宣書架上搬的,她從縫隙裏一卷一卷塞給沉蕭。


    沉蕭忙不迭地點頭,也許此時的她當真聽進了一言半語,但關心的卻另有一事,“先生逐我出門,可是當真?”


    蕭琅收書的手一頓,看著沉蕭一字一句地說,“當真。”


    聽聞此言,沉蕭大驚,緊抓住蕭琅的手,言語急切道,“陰陽巫日益囂張,兩派之間定有惡戰,請先生留奴在身邊,等恩怨了結再逐奴出蓬萊也不晚!更何況……”


    蕭琅抽出手背過身去,不忍再看她,“我與蓬萊的事無需你管,此後你為遊俠,不受約束。倘若有緣,或許你我還能再見,若是無緣,便請珍重。”


    說罷,不等沉蕭再說什麽她便快步逃離,容宣急匆匆地囑咐了沉蕭兩句便也跟在後麵離開了。


    “先生!先生!先生……”


    沉蕭遙遙唿喊的聲音句句泣血,聞者無不感懷落淚,何況與之相識相伴十數載的蕭琅。


    到沒人處,容宣將蕭琅攬進懷裏,輕撫著脊背,又吻了吻額角,細聲安慰著,“別難過,有我看著她,或許不久之後便能再見。”


    蕭琅推開他,笑容幾分勉強,“也許再見不得了。”


    容宣一愣,任由她推開,呆呆地看著她走了好遠,心裏多了幾分不安。


    沉蕭事了後某日,薑妲將容宣叫進宮去好一陣罵。罵他刻薄苛刻、嚴酷無情,絲毫不懂通融變通。容宣當庭辯白,氣得她摔了塊硯台,硯台正中容宣小腿,在他身上潑了好大一灘墨汁。


    容宣離宮時一瘸一拐,這狼狽模樣見之或悲或喜。同僚悲其同薑妲有了罅隙,政敵喜其同薑妲有了罅隙。


    容宣談起這事時,正揉著小腿上的淤青齜牙咧嘴。


    蕭琅在給他處理手臂上的傷,見狀隨手在淤青上拍了下,“還疼嗎?”


    “要瘸了!”容宣欲哭無淚。


    “好事兒,保不齊能救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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