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李通全家被殺這件事是偶然的小概率事件,說起來也挺倒黴的。


    原來,李通決定謀反之後,就派自己的侄子李季去長安向父親李守送消息。


    李守對李通謀反是持鼓勵和支持態度的,那句“劉氏當興,李氏為輔”的讖語就是李守研究出來告訴李通的,所以李守對謀反這件事早有心理準備,隨時準備著從長安跑路。


    可是,李季卻在半路上感染了瘟疫,死了。


    這樣一來,消息傳遞就延遲了。好在李守消息靈通,他從別的渠道知道了李通即將起兵反莽的消息,打算逃迴家鄉與李通會合。


    這個時候,李守的同朝好友黃顯知道他要逃,就勸說道:“現在各個城門關卡都防備森嚴,你身材相貌出眾,哪裏跑得了?還不如向朝廷辭官,畢竟現在李通還沒有起兵謀反,有時間轉圜。”


    李守身長九尺(大概相當於後世的兩米多),高大威猛,容貌絕異,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被認出來,所以私底下跑路不易。


    李守聽了黃顯的話,覺得很有道理,立即上書朝廷,要求辭職迴家養老。


    沒想到,李守的辭呈還沒遞上去,宛城那邊李通就出事了。


    查出李通要謀反,並且報告王莽,捕殺李通全家的正是李通密謀要在立秋那天綁架的前隊大夫甄阜。


    王莽勃然大怒,殺了李守和他在長安所有的家眷,黃顯因為替李守求情,也被王莽殺了。


    宛城那邊,除了李通和他的從弟李鬆逃脫外,全家六十四口人全被甄阜給殺了。


    當劉秀快馬加鞭趕到宛城時,甄阜正在率領官兵將李通家人的屍體從府裏運出來,在大街上當街焚燒。後世有些人可能會見過在大街上焚燒紙人祭奠亡靈的,這裏可都燒的是真人的屍體。


    在這些運送的屍體當中,劉秀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麵孔——李夢馨,還有另外幾個妙齡少女。這些女孩都衣不蔽體,身上一件裝備都沒有,雪白的肌膚上甚至還有深深的淤痕。看得出來,她們生前都被汙染過……


    李夢馨……死了。另外幾個女孩應該就是李通說過的“李家其他妹妹”吧……


    本來還要給劉秀說親的,現在都死了,還是以這樣殘酷的方式告別了人世……


    劉秀的精神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他佇立在那裏,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憤怒、惋惜、痛心交織在一起,真想上去替李家人收屍,最終還是忍住了。這個時候,任何一個細微的舉動都有可能帶來滅頂之災!


    “你好像……很在意這些人!”


    一個陰冷的聲音迴蕩在劉秀的耳邊,讓劉秀瞬間清醒,迴過神來。


    隻見眼前佇立著一個將軍,約莫三十多歲,身高八尺,虎背熊腰,頭戴纓盔,一身漆黑的玄鐵鎧甲,麵色蠟黃,大眼虯髯,渾身透著一股陰風邪氣。


    前隊大夫甄阜,這就是殺害李通全家上下六十四口人的殺人狂魔。冤家路窄,卻正好在這裏撞上劉秀。


    劉秀緩緩地收起劍眉,臉上的肌肉也以微不足道的速度逐漸舒展開,一臉緊張的表情霎時變成了卑躬屈膝,操著一口濃濃的外地口音道:“官人,俺就是覺得可惜了的。”


    “可惜什麽?”


    甄阜一手握在劍柄上,嘴角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殘忍,嗜血。


    一股濃濃的殺氣撲麵而來……


    盡管劉秀已經把演技超常發揮,但陰險狡詐的甄阜還是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細微的線索。


    甄阜,王莽女婿甄邯的族弟,人稱“寒麵金鏜嗅靈官”,陰狠歹毒,據說鼻子比狗還靈,絲毫不會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又擅使一杆鳳翅鎦金鏜,威風八麵,所向披靡。


    也正是因為甄阜有著令人發指的洞察能力,他才能提前獲悉李通將要在立秋之日起兵謀反的消息,並且將李通一家一網打盡。


    屠了宛城李家,讓舂陵劉家人心惶惶……沒想到,精心策劃的一場立秋起義就這樣流產了,而且還是敗在了這麽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頭上!


    劉秀深感痛心,但他還是壓製住內心的狂暴和想要一劍捅死甄阜的衝動,仍然以一幅卑躬屈膝的姿態,用假口音憨憨地說道:“可惜了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們,就這麽燒了,太可惜了……”


    甄阜陰冷地笑了一聲,無恥地說道:“可惜個鳥,本官和本官的兄弟們都已經輪流嚐過了!”


    刹那間,劉秀怒火中燒,仿佛有一種衝動,想一躍而起,一劍砍下這狗官的腦袋。


    但是,忍耐!超乎常人的忍耐讓劉秀還是成功地繼續扮演了一個外地貧民的角色,一個劉秀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人,頓了頓,假裝有些遺憾地說道:“可惜,俺長這麽大,連個女人的手都沒摸過嘞……”


    甄阜聽罷,那陰冷的笑聲更甚,眼神邪惡,道:“送你一具屍體,如何?”


    甄阜說完,陰冷的眼眸急速流轉,他聚精會神地盯在劉秀的臉上,令人發指地注視著劉秀表情的細微變化,仿佛要從劉秀的反應上尋找一個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


    但是,這一次劉秀反應更快,他徹底帶入,沉浸在這個混賬角色裏,扮演了一個連自己都覺得惡心的人,毫不猶豫,麵露喜色,答道:“謝官人。”


    甄阜竟然真的命令士兵把一具即將扔進火堆裏的女屍抬過來,給劉秀帶走,而劉秀竟然真的欣然笑納。


    最終,甄阜把劉秀放了,他實在不相信,一個如此齷齪、窮酸、沒出息,甚至連女人都沒碰過的外鄉貧民能跟大名鼎鼎的李家扯上關係,雖然他看上去人模狗樣的。


    這一次和甄阜的直接對話,劉秀贏了。


    值得一提的是,以往在甄阜敏銳的嗅覺下,還沒有什麽人會成為漏網之魚。


    而這一次,甄阜公開將李家人的屍體在宛城的集市上焚燒其實是在“釣魚”,繼續搜捕和李家有瓜葛的人。剛才在火推旁,甄阜一直在用嗅覺找人,劉秀是在露出破綻,基本被甄阜鎖定目標之後又脫身的……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冷靜、出色的定力,細微的洞察力,靈敏的應變力,超乎常人的忍耐力,出神入化的演技,這就是劉秀,一個出色的演員。


    劉秀打聽清楚李家滅門慘案的始末和來龍去脈之後,並且確定身後無人跟蹤,他連夜逃出宛城,一刻也不敢耽擱。


    ……


    漆黑的夜色,風聲鶴唳,樹葉嘩嘩作響。


    劉秀在宛城的郊外選了一處風水還算不錯的地方埋起了一座孤墳,立了一塊無字墓碑。


    這座墳的主人是李通的一個妹妹,劉秀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隻知道李通曾經跟自己提起過她。


    六十四具屍體,劉秀隻撈出來這一具,其餘的全都在宛城化為灰燼,包括那個笑顏如花的李夢馨。


    劉秀一臉悲憤之情,對著墳包刻骨銘心地作揖說道:“秀不識君,君不識秀,萍水相逢,何必相識。立此孤墳,悼君亡靈,李氏英烈,後繼有人!”


    ……


    五日後,劉秀迴到舂陵,他傻眼了。


    家裏到處都懸掛著白布,門上還掛著大大的“奠”字。劉演、劉仲、劉伯姬,還有大姐劉黃、二姐劉元身上都穿著白衣,披麻戴孝。


    劉秀見狀,下意識地為之一振。


    劉伯姬見到劉秀迴來了,徑直衝上去撲到劉秀懷裏放聲痛哭,淚水很快就沾濕了劉秀的衣衫。而劉演、劉仲傻傻地楞在一旁,滿臉寫著大大地悲傷之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劉黃和劉元也在那裏一個勁兒地抹眼淚,好像自嫁人之後已經好久沒這麽傷心地哭過了。


    劉伯姬哭了半晌,才將埋在劉秀肩膀處那帶雨梨花的小臉緩緩地抬起來,顫顫巍巍地說道:“三哥,娘沒了。”


    地皇三年,秋,劉演、劉秀兄弟舂陵起兵前夕,母親樊嫻都薨。


    其實,在剛一進門的時候,劉秀就已經知道了,母親前幾日生了重病,怕是救不迴來了。隻是,劉秀總感覺,母親是因為知道自己和劉演要做大事,他不想成為累贅,這才安詳地走了。


    半晌,劉秀紅著眼睛,顫顫巍巍晃悠了半天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住,“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吃力地喊了一聲:“娘!”


    終於哭了出來……


    ……


    三日後,陰家,屋頂。


    月華如水,秋波蕩漾,微風襲來,吹動著劉秀有些淩亂的發梢。


    劉秀端坐在屋頂的瓦片上,抬起頭目光直直地盯著夜空,半天沒說一句話,一切卻已盡在不言中。


    本來確定好了立秋起義,可是最近卻連連遭遇變故,先是李通一家被殺,舂陵宗室人心惶惶,紛紛打退堂鼓,緊接著就是母親去世,還能再倒黴點嗎?


    起義的前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


    陰麗華小心翼翼地從屋頂上走了過來,坐在劉秀身邊,這時寒風襲來,瓊鼻輕輕皺了一下,打了個噴嚏,道:“文叔哥哥,何時起兵?”


    這頭一句話,不是“請節哀”,那是外人的客套話,陰麗華知道,對劉秀來說,孰輕孰重。也不是問“還起兵嗎”,因為陰麗華清楚,劉秀是個意誌堅定的人,他一旦決定的事,勢必難迴頭。


    劉秀脫下自己的披風,披在陰麗華身上,緩緩地吐了一口濁氣,那和黑夜一樣漆黑的眸子中閃爍出一絲堅定的目光,道:“秀已做好準備,隨時起兵。”


    陰麗華點了點頭,握緊劉秀的手,欣慰地說道:“文叔哥哥,我陰家有門客數千,麗華當選其中精壯猛士前往助之,咱們同進退,共榮辱!”


    劉秀聽罷,卻是搖了搖頭,道:“麗華……不行!麗華,我現在要走的是一條無比艱險的路,未來怎樣誰都無法預料,有可能封侯拜將,但也有可能戰死沙場,怎麽能把陰家也牽扯進來呢?”


    陰麗華搖了搖頭,語重心長地說道:“文叔哥哥,如今海內分崩,天下大亂,我陰家又怎能獨善其身,成為這亂世之中的世外桃源呢?”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天下群雄並起,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想踏踏實實過日子?拜托,這不是時代的主流……


    劉秀想了想,覺得陰麗華說的不無道理,於是接著說道:“可是,陰識那邊?”


    劉秀有些不太相信,僅憑陰麗華這兩片紅唇,一張巧嘴,就能指揮得動陰家數千門客?那陰識能乖乖地跟著自己和劉演幹這玩命的買賣?


    陰麗華卻輕描淡寫地說道:“文叔哥哥盡管放心,哥哥那邊,麗華去說。”


    劉秀搖了搖頭,還是有些難以置信,疑惑道:“他能聽你的?”


    陰麗華眨巴了一下水靈的大眼睛,抿著小嘴微微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道:“放心吧,文叔哥哥,他若不聽,麗華就跟他斷絕兄妹關係,這一招屢試不爽。”


    劉秀也輕笑出聲,伸手在陰麗華的小瓊鼻上刮了一下,無奈道:“唉……你呀……”


    陰麗華頓了頓,睫毛剪動,嘴角浮現一個誘人的弧度,接著說道:“文叔哥哥,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哦?秘密?咱們倆之間還有秘密?”劉秀有些疑惑不解。


    陰麗華近身伏在劉秀肩膀處,貼著劉秀的耳膜柔聲細語道:“文叔哥哥,其實麗華知道,八年前咬麗華的那條蛇沒有毒,有毒的是你,文叔哥哥。”


    媽呀!原來這顆愛情的種子在八年前就已經種下了,小妮子愣是把它藏在心底整整八年,當真是深藏不漏啊!


    劉秀臉上的表情變得相當複雜,說不出的驚詫、激動和喜悅,他盯著陰麗華那張因為害羞而變得有些酡紅的俏臉看了半天,終於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句:“麗華,秀今生今世,隻願陪你看江山如畫,允你一世繁華!”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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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宛城慘案發生後,舂陵宗室人心惶惶,加之母親去世,劉演、劉秀兄弟能否順利起兵?陰麗華又能否成功說動陰識出動陰家門客幫助劉秀?劉秀又是如何推翻新莽暴政,光複漢室?


    請看第二卷,舂陵起兵討莽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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