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然不隻一次在心中暗想,倘若,傳言中自魂紙所許出來的魂役皆是對應著魂主所求,那麽按照這說法,他之所以會將尚善許出來,就是因為他欠缺皮肉痛?


    不知怎地,這種想法讓他感到無比的悲傷……


    深穀裏的楓林,滿枝椏的葉片都已深深陶醉在濃重的秋色裏,穀底的風兒吹來也一日比一日清冷。


    站在秋意颯颯的溪邊的斐然,一身原本華貴製作繁複的衣袍,已在日以繼夜的挨揍與田地求生的狀況下,變得東缺一截西破一洞,而在他身上,更是已積攢了大大小小卻都不致命的傷況。眼下的他,別說是虎落平陽,他覺得自個兒根本就是隻被拔了毛的鳳凰,地位與待遇還遠遠不如穀底那唯一一隻僅存著還沒被尚善下口,卻日日都接受尚善喂養的老母雞。


    他居然連隻母雞都不如……


    「開飯了。」終於將小鹿給燉成一鍋香噴噴鹿肉的尚善,右手在抄起筷子大快朵頤之前,不忘左手扔給他一顆長相不良、賣相也不佳的白菜。


    「……」斐然默默捧著白菜繼續他的發呆大業。


    此時此刻,左耳傳來的,是啼哩唿嚕的豪邁進食聲,右耳邊傳來的,是穀底嗚嗚咽咽應和著他心聲的颯涼風聲,斐然平板呆滯地挪過眼,看著她那一點也不懂秀氣規矩,讓人看了就頭疼的饕餮級吃相,他發現,經曆過這陣子的打擊與教訓,他已然忘了不勝啼噓這四字怎生書寫。


    難道他就這麽陪著這個人生除肉無大誌的小妮子,一路在吃肉大道上墮落下去?


    不行,他得奮起。


    「善善……」哪怕會被她又打又罵連踢還帶揍,每每見著她這副小娃娃的樣子,他就是改不掉習慣地這樣喚她。


    「唔?」進食起來總是狼吞虎咽的她,此刻嘴上正叼著一大塊鹿後腿肉。


    「這樣吃不好看。」他歎息連天地拿出帕子,扳過她的小臉邊擦邊苦口婆心,「女孩兒就要有女孩兒家的樣子。」


    「你示範個給我看看?」她一口氣吞下肉片後,挑釁地朝他揚揚眉。


    「……」算了,頑石若會點頭的話,他大概早就可以得道成仙了。


    斐然繼續麻木地看著她那過於粗魯的吃相,並繼續在心底納悶,雖說他早知道她打小就生活在全是男人堆的道觀裏,可道人們,不該是仙風道骨、風采逼人的嗎?他們是怎麽把孩子給教成這副令人不敢恭維的德行?


    眼睜睜的看她捧起鍋子咕嚕嚕地灌光一鍋湯汁,打了個大大的飽嗝後,她便捧著鼓脹脹的小肚子往地上一躺,然後因吃得太飽而開始哼哼唉唉的。


    「都說過不要吃撐了自己……」斐然忍不住又想開口說教,但隻堅持了一會兒他就放棄,改而朝她招招手,「過來,我幫你揉揉肚子。」


    正抱著肚子像隻蟲子般蠕動的尚善頓了頓,轉過頭懷疑地盯著他瞧。


    「隻揉肚子不做什麽?」他這麽溫柔體貼?


    斐然無奈地舉起兩掌示誠,「對你深感無比愧疚的魂主我,真的就隻是想讓你舒服些而已。」


    「好吧。」這些日子來,因他的乖覺與配合,尚善對他的戒心也漸漸放下了不少。


    斐然在一吃飽就懶得動的她,像顆小球般地一路滾到他的身邊來時,先是一手按住差點就要滾過頭的她,再把小娃娃抱起站正,兩手飛快地拍去她一身的泥後,他盤腿坐在地上,將身子軟唿唿的她給攬進懷裏,讓她半靠半坐在他的腿上。


    他的大掌落在吃得飽飽而圓滾滾的小肚皮上,輕輕搓揉了一會兒,她便舒服得眯上了眼睛。斐然好笑地看著被他揉著揉著,就迷迷糊糊打起小盹的娃娃,每每差點要睡去,她就會掙紮地張開迷蒙的雙眼瞧瞧他,然後故意裝作她很清醒,一點也都不享受的樣子。


    趁著她今兒個心情不錯,早就想找她談談的斐然忙把握住機會。


    「穀底的動物就要被你吃光了。」除了溪裏的魚兒她抓不完外,剩下的那隻老母雞,大概也隻夠她當明日的午飯而已。


    「嗯……」她打了個小小的嗬欠,愛困的眼眸中泛起帶著睡意的水光。


    「待你心滿意足了,到時能順道帶我出穀嗎?」他要是再這般茹素下去,隻怕出去後皇爺府的人都認不出他來了。


    正在揉眼睛的尚善動作登時僵住了。


    「你在意的就隻是這個?」她就說呢,他會這麽關心她?還以為他不負責任的性子改了,原來他為的還是他自己。


    「我當然也在乎你。」渾然不覺她已誤會,斐然還一本真心地對她坦言。


    尚善對於他的甜言蜜語絲毫不領情,兩腳一伸一跳,就已離開了他的懷抱,她兩手環著胸站定在他的麵前,正經八百地開口。


    「我老早就想問你了。」


    「問我什麽?」


    她沉下了臉色,「就算我是個從沒合格過的魂役,但我好歹也知道,你並不是真心想把我給許出來的。」


    斐然沒想到她會突然提起這件事,在他們和平相處了這麽一段日子後,他還以為她已不糾結他倆共有的難題,以及魂役這件他提都不想提的事了。


    她輕聲問:「為什麽?」這些年來,她曾想過無數種他們相遇後可能會發生的情形,也累積了一肚子的疑惑與憤怒想找他求解,可到頭來,她發現最想問的,其實就隻有這三個字而已。


    因她的問話,斐然的心思一瞬間被拉得很遠很遠,轉眼間就又迴到了當年的冽親王府內。


    當年在斐冽獲得了半本閱魂錄,並大肆以魂紙許願,企圖利用旗下的魂役讓原國易主,再借著這股力量一統諸國。那些早已死去卻又重新複活的亡靈,在斐冽的指示下,不但在原國境內進行血腥濫殺,他們甚至將整座親王府給變成了血淋淋的人間煉獄。


    頭一個死在魂役們手上的,是他的娘親。


    接下來,是他同父異母的手足們。


    除了斐冽認為尚有利用價值的,府中其餘人,無論老幼男女與奴仆,皆日夜活在無盡的恐懼中,再一個個地被魂役們拖去玩弄虐殺……直至皇宮那一把大火燒盡了一切罪愆與野心,即使所有魂役皆已隨著斐冽的身亡而消失,可那遺留在人們心上的,卻是無論再過多久都無法抹去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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