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月抽息,腦門有一瞬間,僅存嗡然作響。


    “勾陳,你……”該不會是——


    他頷笑,接下話:“我活多久,妳活多久。”


    他將他後頭的長壽,分了一半給她。


    若她僅剩一世,那麽,她的此世,還有得過。


    “不,不……我不要你這樣——你明明很恨我,不願再見我,你可以繼續這麽做,為什麽你卻要……”曦月不停搖首,低吼問,臉上全無喜色。


    隻有責備,隻有不舍,隻有對自己……滿滿的嫌惡。


    “害你失去‘心’在先,如今又減壽在後……我不要,我情願隻活十六日,也不要從你身上再盜奪任何東西——”


    她落淚,水珠串串,顆顆晶瑩,由瞠大的眼眶間滾下。


    “好了、好了,幹嘛哭成這樣?”


    勾陳好笑地托向她的臉,拇指揩在她眼下,一左一右,想堵住淚泉。


    然而,成效不彰,曦月仍是哭,淚水糊滿臉,連帶地濕濡了他的手。


    淚水溫熱,熨燙著指腹,也暖著心。


    得知自己隻剩一世,她沒哭;十六日的等死過程,她沒哭……


    卻為了他,哭得揪心,難以遏止。


    “好似我沒兩天就會死,分明還有數百年哪,現在哭,未滿太早……”


    他想逗她笑,卻隻換來更洶湧的淚。


    “你可以活更久的……還來得及,你撤迴法力吧!”她哀哀求他。


    不求她活,求他別苛待他自己。


    “千年孤寂,與百年有伴——你選擇哪一個?”他突然一問,斂笑,神色肅真。表情專注。


    “呀?”她呆住。


    “你活過漫漫數世,若拿它來換取幸福,僅僅十年,你可願意?”


    願意!


    連稍作思考都不用,她在心中,吼得震天作響。


    我要!不用十年,就算是十個月,我都能知足!


    “我要。”


    曦月以為是她鎖不住心聲,不自禁地吼出,然而,下唇傳來微疼,是她貝齒緊咬的緣故……


    咬著唇,無法說話,開口的,是他。


    勾陳紅發微散,麵容虛掩,笑靨在濃豔發絲襯托下,好美。


    美得仿若泫然欲泣,眼角的痣,紅如血滴……


    “千年孤寂、百年有伴,我要後者,因為孤寂的滋味,實在太難熬……”


    他這模樣,她瞧了好心痛,無法不伸出手擁他入懷,讓他貼枕在她胸口,雙手環緊他,不留空隙。


    “我也沒資格埋怨,這份估計,我自找的,是我太固執,掩目不看,捂耳不聽,拒你於千裏之外,若能再早一點,你與我都不用品嚐這些——”


    他的聲音,由她肩窩悶悶傳出。


    感覺她的柔荑,交迭在他腦後,又收緊數分,更微微顫抖著。


    “曦月,留在我身邊,跟我在一起,別離開我……”


    他同時攬緊她,比她的手勁更強,環繞過她的臂,幾乎將她融入胸臆間。


    這句央求,是等在牢裏的勾陳,最想說,卻未能說出口的話。


    不,更早之前,想她坦白自己身分的勾陳,就渴望想說。


    留在我身邊,別離開我,別怕我,跟我在一起……


    “不,勾陳……不要用淒求的嗓音,說出這種話……”


    她製止他說,不是不耐煩,不是不願聽,而是舍不得。


    舍不得他求,舍不得他放軟姿態,舍不得他說……孤寂。


    曦月輕歎,眼光迷蒙,仰望他,不讓蓄淚落下。


    “該求的人,是我呀……”


    溫暖氣息拂過他的發梢,她微顫,像呢喃,如私語:


    “我求這一天,求了幾生、幾世……”


    重溫往昔這一天。


    他和她,一個不再逃,一個不再追,彼此的腳步終於歇下,他等他在原地,而她,抵達他麵前的這一天……


    “真美的夢……”


    勾陳囈語著,彎唇勾動豔笑,天際間,再美的月痕,也不及他一半絕色。


    似睡、似醒,最惺忪、慵懶的姿態,加上饜足的笑容,禍國殃民。


    第一個受害者,就是曦月。


    好幾次看著他,都會看到癡傻,為他入迷。


    “你夢見什麽了?”


    紅眸半眯著,仍能瞧見瞳仁赤豔,漾有笑意和……淫意。


    “你不會想知道的。”他一臉“秘密,我要獨享”的表情。


    “我想知道。”關於他的事,她都想參與,哪怕隻是聽見也很滿足。


    “真的想?”


    他問,見她認真點頭,他勾勾指,誘她靠過來,曦月毫無懷疑,坐在床緣,湊前,送上耳朵。


    “我夢見……你主動撲上來,對我又親、又吻、又咬,還說,今晚不讓我睡,準備好好蹂躪我、踐踏我——”


    距離他最近的右耳,被他的話語,他的吐納,染的通紅。


    曦月捂住耳,感覺它在發燙,並且迅速蔓延。


    “你、你怎麽天天做春夢?”


    她從床緣彈起,逃離他遠遠的,免得又像昨天……前天……大前天,又被他一把勾迴床上去。


    是、是有欲求這麽不滿嗎?


    不是每天都、都喂他喂得飽飽飽……


    “之前沒抱到的份,我總要補一下呀。”他理直氣壯,真有臉說。


    勾陳邊笑道,邊輕拍床板,用以魅人的笑,喊她的名,嗓,好甜。


    這動作,近日以來,曦月已經很明白了……


    來嘛,來嘛,躺這兒,咱們繼續嘛。


    換成平時,她會允,無論多羞,最終都將順了他……


    但今天不行。


    “勾陳,你答應過我,今日要去把它拿迴來的,快起來梳洗,我去端早膳來,吃完,我們就走好嗎?”她不給勾陳耍賴機會,步出房門。


    “那又不是大事……”他使性子嘀咕,仍乖乖下床,把自己打點好。


    勾陳口中的小事,在曦月心中,可是時時記掛,視其如命。


    所以,等他用完膳,她便催促他出門——


    去找獅蠻,取迴勾陳的心。


    “獅蠻看來孔武有力,但我覺得它通人語,你別太衝動,一見麵便急於出手,兩敗俱傷就不好了,我不希望你受傷……由我和它交涉,你在半空待著,別下來,獅蠻無翼,飛不上天,比較安全——”


    一路上,曦月不斷叮嚀,念得勾陳快能倒背如流。


    兩敗俱傷?


    這四字,真是侮辱。


    但看她很認真,又一臉捍護他的模樣,心都甜了,也罷,不計較。


    由高空俯瞰的曦月,驚喜輕唿:“找到了!它在那兒!”


    找到了山野闊原間,唿唿大睡的獅蠻。


    “你留在這裏。”


    丟下一句交代,曦月降落草原間,與獅蠻仍有段距離。


    勾陳玩味看著,雖然一臉輕鬆,實則謹慎小心,預防獅蠻突醒,發動攻擊。


    “換成我來做,眨眼之間,就能解決獅蠻,根本不用浪費時間,還能早早摟她迴家,好生溫存。”他自語著,眸光落向她的背上。


    就是這身影,讓他沒有任何動作,貪戀瞧著。


    “明明那麽嬌小,卻強壯勇敢,雙肩纖細,又仿佛能拔山扛鼎,像隻要保護孩子的母狐,無懼、無畏。”


    很有趣,很新鮮。


    他從不需要被保護,他美歸美,法力可不像外表,純粹擺著好看——堂堂狐神,非浪得虛名。


    偶爾被當成“小狐”嗬憐,倒也不錯,但不代表,他可以容許她置自身安危於不顧——


    尤其,當獅蠻醒來,見她試圖動之以情,兀自請求著它,獅蠻睜眼睨她,眼裏的惱意逐漸堆積。


    勾陳搶在它巨尾橫掃而來,襲擊曦月之際,飛快趕至。


    紅袖一揚,四兩撥千斤,甩開巨尾,曦月還沒反應過來,隻覺身後一陣風起,撩動發絲……


    那股沁涼風意,竟把獅蠻巨龐的身軀,整個吹翻——


    “狐神勾陳——”這是獅蠻的慘叫。


    而害它翻滾數圈,撞上巨岩才止住的禍首,正是它口中同一位。


    “不過是害你喉管梗著異物,你成天把我掛嘴邊,日日念、夜夜喊,不知情之人還以為你迷戀我哩。”


    勾陳笑啐,任性妄為慣了,臉上全然不見反省。


    “我現在就幫你拿出來。”


    話才說完,又是一掌,打得獅蠻重重一吐!


    巨大獸口間,和著唾、膽汁之類,一塊兒嘔飛出來,是鮮紅色的東西。


    它,吸引曦月的目光。


    一種直覺教她本能追上,雙眼難以離開那道劃開的弧線。


    勾陳的心……


    那是勾陳的心!


    她開始奔馳,不敢眨眼,不敢遲疑,生怕它從眼前消失。


    顧得了頭頂上方,顧不到雙腳下方。


    曦月隻知它飛抵至高處,正轉而落下,殊不知她已經斷崖,再幾步便會踩空——


    “曦月——”


    勾陳心驚膽顫,看她朝“心”飛撲過去,手臂盡其所能延伸到最長,捧住它,然後,她與它,一同墜下——


    她的身影,瞬間消失眼前。


    那片斷崖的盡頭,山嵐白蒙蒙地流動。


    隻有山嵐……


    隻剩山嵐——


    寒意整個竄上勾陳背脊,腦子裏全是崩壞的聲音。


    曦月,曦月,曦月……


    他想也不想,直接衝向深崖,就要躍下——


    “差、差點忘了,我會淩空術……”


    迷茫山嵐間,穿了籲喘,聽得出驚魂未定。


    曦月的身形朦朦朧朧,由煙嵐之中出現。


    她略受驚嚇,臉色有些白,墜崖一時慌神,幸好及時反應,騰飛了起來。


    沒想到,臉色發白的,何止是她?


    勾陳一腳已跨出崖緣,崖下襲來的風,颯颯吹拂,吹亂發與衫,仿似熊熊燃燒。


    一身皆紅,獨獨那張臉,雪白駭人。


    “勾陳,我接住它了,你別擔心!它完好無缺,我有護妥它——”


    那顆心躍動著,沒有鮮血淋漓,隻有紅翡雕琢般的精致。


    捧在掌心,宛若珍寶一件。


    它完好無缺,反觀她,墜下之時,卻被崖壁邊的小枝叢、小凸岩,劃出數道血口,在臉上、在手掌上。


    她以為,他的驚慌是為這顆心,於是,急急安撫他。


    “它真的沒事,你先等等,它沾上獅蠻口水和沙土,你別碰,會弄髒手,我找處山泉,把它洗幹淨……”


    踩上崖緣的腳步尚未站穩,她便忙不迭要找山泉,為他洗心。


    “妳才先等等!”勾陳扣住她的手臂,阻止她。


    “勾陳?”


    他實在擠不出笑臉,被震嚇的威力仍久久未散。


    “你就直接撲過去,不管前方有斷崖、有石壁、有刀山油鍋?!”


    曦月察覺他的怒氣,但不解從何而來?


    她接住他的心,護它完好,沒讓它滾下山崖,沒有半處損傷呀……


    “這裏……不可能有刀山油鍋,那是……冥府的特產。”


    紅眉先是一挑,轉為一攏:“還有空閑挑我語病?!”


    “隻是修正……”她噤了聲,此時多說多錯,不說不錯。


    “摔下斷崖怎麽辦?!撞破了頭怎麽辦?!”


    “我會淩空術,摔下斷崖……飛起來就好;撞破頭,用治愈術……”她務實迴答他。


    “你——”勾陳為之氣結。


    “無論如何,把你的‘心’保護好,這一點,我絕對擺在所有事物之前,我可以立誓。”


    這一次,勾陳捏住她的雙頰,先把她臉上刮傷治好,再泄憤性地擰出兩團紅通通。


    這丫頭!不該傻的時候,真是傻到教人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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