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區一隻人類,為什麽他就找不到?


    曦月!你究竟在哪裏?!


    他追著她的蹤跡,每每以為快要找到時,又錯失下落。


    甚至,她這一世的“家”,他都前去探訪,隻因她的氣息曾歸返此地。


    那是一個很溫暖的家,父母皆慈,開明、爽朗,兄弟各一。


    聽他提及曦月,他們露出驚喜神情,以為他是她的愛慕者,拉著他閑聊。


    “我家小月呀,一直到三歲才開口說話,我們本來很擔心她是不是聾啞,幸好她一開口,就會喊爹娘呢。”


    三歲才開口,是因前幾世的經曆,讓她深諳太早說話,會換來異樣眼光、絕情對待。


    她這世的爹,老好人模樣,笑起來,隻剩兩道細細眼縫。


    “她說要去‘修仙’,我們也沒阻止,她向來乖巧,不吵不鬧,完全沒發過孩子脾氣,是三個孩子中最最懂事的。難得有兩件事,是她堅持要去做,隻要她開心,反正不是殺人放火就好。”


    一是改名為“曦月”,較他們為她取的舊名好聽,那時她還不到五歲,他們詫喜於“女兒是奇才!認得‘曦’這麽難的字!”其餘的也沒多想,便立即答應。


    二便是離家修仙。


    她的娘仍希望女兒有個歸宿,望向勾陳時,眼神很滿意——丈母娘看女婿的那種。


    “要是能修迴一個丈夫、幾個孩子,那邊更好了。”


    “月妹前腳才走,你後腳就追來,怎麽,小兩口鬧別扭?”她的哥哥皮膚黝黑,更顯牙齒雪白,笑容很燦爛。


    “月姊從不生氣的,要是你做錯事,好好道聲歉,她會原諒你的。”她的小弟與她有幾分神似。


    若無累世記憶束縛,在這樣單純、知足的家庭中長大,她會有多幸福。


    “小月說,她要去個遙遠之地修行,短時間內無法返家,不過,她會勤寫家書迴來,你也要跟她一塊兒去嗎?若是,請你多照顧她……那孩子,雖笑著,又總教人感覺她心裏有事。”


    實話多難以啟齒,難怪她扯謊,隱瞞死訊。


    勤寫家書……該是一口氣寫滿十幾年的份,再央托妖朋友幫忙,一年寄一封,佯裝她平安無事——勾陳幾乎可以確定她會這麽做。


    “我得快些找到她,再遲,怕追不上了,她獨自一人,我很擔心。”


    怕再被她家人留下,耽誤行程,他如此迴道。


    並非敷衍之詞,更非信口雌黃,他是真的擔心。


    十六日已減去一半,不再快些,她就要……


    果然,聽他所言,他們馬上送客:


    “好好……你快去吧。她說,她在南城有朋友,要往那兒去拜訪。”


    今早,來到南城外的小鎮,尋覓她的氣味,找到了,卻得到這樣的答案——


    “曦月?她昨天下午剛走,說要去神木村。”


    他趕去神木村,她的氣息更濃。


    “曦月?她早上離開了,說是要往月湖方向走。”


    月湖、豐葉鎮、同心村、夕顏山……她到過,又離開,步履一路南行。


    每到一處,他就會聽見她的故事。


    一點,一滴,拚湊起來。


    拚湊她的數世經曆、她的種種,在蒼茫的人世間,一個人,努力著。


    一個人,踏上尋他之途。


    越拚湊,越覺得……自己像個倔強孩子。


    越拚湊,越覺得……自己的絕情,折磨了誰、辛苦了誰,又爽快了誰……


    為一件小事——


    隻為區區一件小事——


    “小事?!我竟然會用這兩字,比擬我那時的痛……”他自己都難以想象。


    是因為,她幾世的經曆,更痛?


    是因為,她默默的承受,讓他加倍的痛?


    “曦月,曦月……我已經有多久不敢念出你的名字?不念,不代表遺忘,而是怕念了,就會忍不住——”


    想抱緊她。


    想把她逮進懷裏,示弱、哀鳴一般的問她,當初為什麽不要他?


    最後,勾陳來到芳草穀外,她的味道在此佇留。


    青青碧草連天,奇美之地,清幽寧靜,他無心賞景,隻想找她。


    “紅寶?”


    熟悉的小名,令勾陳一震,猛然迴頭。


    會如此喊他的人,隻有曦——


    不是她。


    是個眼生的姑娘,身上散發兔兒味。


    “你是曦月的‘紅寶’?”金兔兒兀自驚唿。


    她是由發色來猜,這光澤、這濃紅,像極了曦月所係的發綹。


    “妳是——她寄信的‘兔兒’?”勾陳也已確定她的身份。


    “我是我是!原來曦月的‘紅寶’長這副模樣,真俊俏耶……”金兔兒有眼不識“狐神”,畢竟物種不同,“兔神”她才熟些。


    兔精身後有片巨大陰霾,籠罩在魁梧虎精頭頂,蹲於樹腳下畫圈圈的身影,看來哀怨可憐。


    “嗚,我就知道……你果然覺得俊俏好……”他這輩子永遠也俊俏不起來……


    兩人無視那方灰暗,勾陳直至來意:“曦月仍在此?又或者她已往下一處去?有說要去哪?”


    答案若為後者,他便要加快腳步,不能再多耽擱。


    “曦月還在!她人在後山,要和小家夥賞夕陽!”瞧他一臉心急,藏不住焦慮,金兔兒快快說,絲毫不敢延誤。


    對於勾陳與曦月的故事,她所知不多,曦月總是淡笑,說她對不起他,說還在等他原諒,其餘的,皆沉默帶過。


    但“紅寶”出現在這兒,就是曙光乍現!


    聞言,勾陳著實大鬆口氣。


    她在。


    “曦月說……她快要死了,她是來道別的……”金兔兒喉一哽,眼眶又紅了。以為他不知情,特別想告訴他。


    “我不會讓她死!”


    勾陳丟下話,往兔精指著的方向,疾行而去。


    不敢稍有遲疑,怕她下一瞬間又失去蹤影。


    芳草穀的後山越發僻靜,前方寬闊無阻,遠景,一眼覽遍。


    日正漸漸西沉,天際一片濃色,橘中帶紅,瑰麗絕美。


    山湖間,碎金燦燦,灑遍湖麵。


    曦月坐在湖畔,夕陽的暖光,同樣地灑落她周身,嵌上一層淺金。


    她懷裏抱著一隻虎兔小娃,膝上枕著一隻,其餘澤在她左右蹭嬉,不時跑跳,精力充沛。


    她側顏噙笑,神色溫柔,覷這小娃們——它們擁有兔精身形,虎精斑紋,耳長,尾茸圓,牙似虎,小爪銳利,各源自於爹娘遺傳。


    懷中的那隻,追咬她的發辮,覺得發辮撓癢癢,很是有趣。


    “你喜歡這個呀?”她捉起發辮往小娃臉上搔,逗笑小娃,小虎嘴一張,咬住不放,輕輕拉扯。


    她一點也不心疼,俐落削下黑發辮,給小娃當玩具。


    “喏,送給你。”


    膝上的小娃見狀,也學著去咬,咬向發側的紅絲,努力想扯下。


    “這不行,這是曦月姨姨最最重要的東西,要留著陪伴曦月姨姨。”


    她輕笑阻止,卻不吝惜另一條黑發辮,動手削了下來,賞予另一隻小娃。


    削去的長發,隻剩及肩,被微風拂亂,無損她的笑,輕快、溺愛。


    “要記得曦月姨姨哦,別太快忘了我,好嗎?”


    反正全是身外之物,送給孩子們玩,不可惜的。


    “我真是急到發蠢了!她身上有我的發,要找到她易如反掌,我浪費那麽多時日,尋啥氣味呀?!”抹把臉,勾陳嚴重唾棄自己。


    冷靜了之後,才知道心急壞事。


    心急,讓他失去多少理智、白了多少頭發。


    一隻小娃最先察覺到他,扭過頭去,弱弱低狺聲,朝不速之客而發。


    曦月跟著轉首,然後,一整個僵呆。


    眼睛眨也不眨,看他走近。似乎對眼前所見,不敢置信,她楞楞地,呆若木雞。


    “蟲子要飛進去了。”他徒手抓住飛蟲,彈往遠方,預防它真不長眼,往曦月愕啟的口中鑽去。


    看他靠近的麵孔,聽他說話的聲音,曦月仍有種不真實感。


    “……勾陳?”她不確定地問。


    想著,會不會是臨死之前心有懸念,才導致幻覺產生?


    “你還真會跑,完全沒有停下腳步,明明就要追到了,永遠又早一步走,我幾乎要以為——你知道我在後頭追趕,所以逃得這麽快。”


    “我……”


    曦月全然狀況外,囁嚅吐出一字,又閉上嘴。


    細眉皺得好緊,仍是發怔地看他。


    這不是勾陳……這不是勾陳……這是哪裏來的妖魔鬼怪吧……


    她已非井底之蛙,活了幾世,夢魘、蜃妖這一類,專司以幻術迷魅人,營造海市蜃樓,她時有所聞,若真遇上一兩隻,也不會太驚訝。


    隻是“他們”變成勾陳的模樣,還是教她……胸口一窒。


    “勾陳不會說這種話,他隻會叫我滾,‘你’模樣仿得像,聲音也無懈可擊,可惜你沒學到精髓,露餡了。”曦月好心告訴“他”,哪兒出了破綻。


    這下蹙眉的人,換成他。


    “這表情真像……”曦月忍不住讚歎,目光流連在“他”麵容間:“他看見我時,都是這副神態,鎖著眉,板著臉,總是不開心的樣子。”


    這女人,把他當成了誰?


    “你是夢魘?還是蜃妖?真正的麵目是什麽模樣?”她又問。


    答案揭曉,果然……


    “我是狐神勾陳,真正麵目是這個!”


    要看真麵目,是嗎?他就露給她看!


    蓬鬆的紅茸狐耳竄出,整團往她臉上罩。


    狐毛既軟又滑,撓在腮頰間,全是癢意。


    還有,溫暖。


    這迴,曦月是真正嚇傻了,一動也不動,沒掙紮,沒倒退,連伸手撥開狐毛都沒有。


    久等不到反應,勾陳以為悶死她了,匆匆放下狐尾,她還瞠大了眼,屏息,沒在唿吸。


    “你的死因,……不會是被我悶死的吧?!”


    勾陳一驚,連忙探手,猛拍她的臉頰,險些要直接渡氣,以口對口——


    她猛一抽息,雙腮粉豔,身軀後傾泰半。


    “你幹嘛不唿吸?!”害他以為——


    “我忘了……”她現在正把“忘了”的氣息努力補迴,淩亂喘著。


    是真的忘了,隻震驚於他的出現。


    “你……勾陳……不是蜃妖?不,我是要問,你為何……在這裏?”


    “對,我為何在這裏?”他也很想問。


    這、這你問我,我也……她失笑地想。


    “聽完文判說你這一世將死,死後,連魂魄都無法剩下——然後,我就在這裏了。”


    至於途中經曆的波折、焦急,他全數略過。


    “……文判大人告訴你了?”她咬咬唇。


    她並不希望他知曉這些……


    她最無法開口道別的對象,就是他。


    她怕自己會哭。


    怕自己懦弱,再也佯裝不出笑臉。


    更怕,他是特地來傷害她;以嘲笑、以輕諷,甚至是解脫,說她的死,將換來他永遠安寧。


    “文判說,我的魂魄……被我弄壞掉了,不可能修複好,所以這一迴,我會走得幹幹淨淨,真的不再打擾你……一切,終於能結束了。”


    怕他開口,曦月自己先說了,深吸一口氣,想用輕快的語調。


    自己說,不痛,由他說來,卻如剜心。


    “如果,你是來笑話我……求你,不要是此刻、不要在這種時候,口吐狠話傷我,我……承受不住,再等幾天,好嗎?”她再也忍不住服軟了,懇求他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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