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朝中爆出一樁官員受賄的大案。帝王對這種事一向深惡痛絕,嚴命徹查,吏部正卿受到牽連而被免職。按資曆,由輔卿補上。朝中的幾位重臣便為空出的一個輔卿位置,爭得難解難分。

    吏部由太子主管,於是他們各自舉薦人選,輪番向太子進言。

    太子始終不置可否。

    我知道其實他們選中的人都有足夠的資曆和才能,隻是這些人的態度令太子無法決斷。

    月末的一天,我剛走近修華宮,太子身邊的內侍劉祥從裏麵閃身出來。他攔在我麵前,說:“郡主,請留步。”

    我不免有些詫異:“是太子有事麽?”

    他沒有直接迴答,隻是小聲地說:“幾位大人在裏麵。”

    我朝幽暗的殿內望了一眼,頓有所悟,心領神會地笑了笑。

    等了沒多久,便看見一位大臣怒氣衝衝地大步走出來。片刻之後,其他的幾個大臣也臉色鐵青地拂袖而去。

    我這才走進殿來。

    也許是空曠的緣故,任何時候走進這殿中,都有一股寒意撲麵而來。

    我走近太子的案邊。他一動不動地坐著,似乎凝神在想什麽。我將手裏的文書放在他的案頭,便準備躬身退下。

    “金子,”太子叫住了我,輕聲地問。“關於吏部輔卿的事,你怎麽看?”

    我的心驀地跳了幾跳。這是太子第一次詢問我朝政上的事情。我定了定神,謹慎地斟酌著字句:“此事當由太子自專,臣不敢妄言。但請太子早下決斷。”

    “金子,”太子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會,然後點點頭。“我知道了。”

    從他的語氣裏,我聽不出他對我的迴答是滿意還是失望,但我想我的話已經達到了我期望的效果。因為我知道在有資格候補的人裏,隻有一個人跟兩邊都沒有任何瓜葛,那就是資曆最淺的陳悟重。

    走出修華宮,我在殿台上站著等了一會。

    已是黃昏時分,暗紅的夕陽懸在殿簷後麵,碩大的一輪,看起來那樣近,仿佛伸手可撈。

    帝王又召我去下棋,才剛下幾步。太子就來了。

    太子說了幾件政事,便不再啃聲了。

    忽然間,一枚棋子滾落在地。我連忙俯身把它撿起來,抬起頭的時候,剛好聽見帝王在說:“好吧,這些事情,你自行處置吧。”

    太子走後,帝王一直都不說話。我偷眼瞥著他的臉色,卻看不出任何端倪。

    整理棋子的時候,忽然聽到他問:“你覺得太子怎樣?”

    我知道這是很難迴答的問題。思忖了一陣,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承天哥哥氣度高潔,舉世無雙。”

    仿佛早已料到我的迴答,帝王微微一笑,淡淡地說:“可是高潔並非帝王必須的美德。”

    我悚然一驚,心裏無端地一陣涼意躥起。

    但帝王似乎並不想說下去,很快地轉了話題:“你來京城這麽長時間了,有沒有到處去走走看看?”

    我微微鬆了口氣,說:“不奉旨,不敢隨意出宮。”

    帝王笑了:“沒關係,我給你旨意。”

    停了一會,他又說:“這時節玉山的榆花開的最好,去看看吧。”

    傍晚準許我出宮遊玩的旨意到了坤寧宮。為此,坤寧宮的宮人們忙碌了一整個晚上,她們準備了諸多食物和用具,花樣繁複,難以計數。我覺得這很滑稽,我說我根本不可能用到這麽多東西,但她們說這都是一個公主出門遊玩應有的物品,她們這樣說的時候臉上流露出難以抑製的興奮。

    但她卻帶著十分嚴肅的神情來到了坤寧宮。兩個人見麵後,她久久不語。最後,她長歎一聲,拍拍我肩,說了句:“你可要好自為之啊!”

    我不明其意,隻能注視著她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的車馬在第二天午後駛出了東城門,那是一個由十一輛馬車與三十名護衛組成的臃腫可笑的隊伍。我從車窗簾幕的縫隙裏,看到路的兩邊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百姓,對著車隊指指點點。

    然而當我走在玉山蜿蜒的小徑上,手捧汗巾,痰盆,水果,點心的宮人組成的冗長尾巴終於讓我忍無可忍。於是,我命令她們留在山腳等我。

    鹿兒不知所措地咬著嘴唇,為難地看著我,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我有些於心不忍,但是又不願意放棄難得的遊玩機會,隻好故意板著臉。

    鹿兒屈服了,她說:“郡主不能去得太久。”

    我答應她:“我隻去一個時辰。”

    “郡主請戴上麵紗,”憐兒遞上一束麵紗。

    “嗯!”我點點頭。

    鹿兒和她便動手替我戴上。

    那時的玉山,剛剛下過一場小雨,氤氳的霧氣繚繞山間,遍山的榆樹間雜著翠綠的青鬆。我信步往山上走,風過處,隻覺榆樹花香馥鬱如醉。

    轉過兩道山彎,一絲若隱若現的簫聲,隨風傳來,如輕霧一般與漫山的榆樹花香融為一體。

    我情不自禁地便循聲而去。越往前走,簫聲越是清晰。清和委婉,宛如天空中流過的浮雲。漸漸地,便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直到嫋嫋餘音,散入碧落,才驚覺自己已經走到了山腰的亭子裏。

    亭上寫著“落花”兩字。亭中依著欄杆,坐著一位少年,手裏拿著一管洞簫。

    亭簷的陰影落在他沉思的臉上,秋日的陽光勾勒出他的側影,我有種古怪的感覺,就好像有人在我心頭忽然吹了一口氣。

    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有一片打在他的衣擺上,發出幹脆的破裂聲,少年動了動身子,抬起頭來。那絕世的容顏迫使我即刻離開卻又已經來不及了。他一抬頭就已經看見我,爾後似乎微微一呆。

    我隻好笑笑,說:“公子雅奏。”

    美少年起身一躬:“偶爾遊戲,有擾清聽了。”又問:“姑娘是來賞榆錢的嗎?”

    我說:“正是。”

    美少年微笑:“我也是。偶然路過,忽然就想上來走走。”

    這時,我才發覺美少年的笑容裏帶著一種奇怪的悒鬱神情,就像天空下無法散去的陰霾,這讓我有些覺得困惑。忽又聽見他在說:“我再吹一曲,請姑娘品評,可好?”

    我不由自主地點點頭說:“好。”

    於是,美少年又開始吹奏。

    他的簫吹得極好。然而我卻有些心神不寧。眼前的少年身著玄色金線滾邊的寬袍,本是京城貴介子弟最常見的服飾,卻給人華麗無倫的奇異感覺。有一瞬間我曾聯想起太子,我覺得承天哥哥的高潔出塵,與這少年的華麗陰鬱,恰如光與影的對照。

    簫聲陡然拔起,如同一絲銀線拋向天空。陽光穿過枝葉,散碎地落在我周遭,我卻在恍惚中覺得自己瞥見了一抹月光,我仿佛迴到幼年時隨著她泛舟湖上的情景,船像搖籃般搖動著,月光從篷頂的縫中瀉下幾絲,她提著酒壺,背對著坐在艙口,看起來就像一片薄薄的剪影,然而當她迴過身來的時候,我驀然發覺她竟變成了那個少年。我一下子驚醒,從幻境中掙脫了出來。眼前依然陽光明媚,我不由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簫聲以羽音收,一點餘韻,嫋嫋不絕。

    美少年含笑地問:“姑娘覺得如何?”

    我想了想,才說:“公子這曲秋江月,清雅絕俗。隻可惜此刻有日無月,有簫無琴,美中不足。“

    這是很普通的套話,然而美少年聽了,卻像是觸到什麽心事似的,低頭不語。良久,才說:“姑娘果然是行家。隻是……”少年又沉默了許久,忽而抬起頭,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隻是家父與家母相識的時候,家父也正吹的這支秋江月。姑娘……” 美少年向前邁出一步,正正地注視著我,似乎想透過麵紗,看清我真正的容顏。“如果此刻有琴,姑娘可願與我合奏?”那絕世的容顏,曾讓多少人失魂落魄,此刻卻讓我悚然心驚。

    我掩飾地抬頭看看天色,說:“出來得太久,我該迴去了。”說著轉身便要離去,

    美少年在我身後急忙地問:“姑娘,可否留下芳名?”

    悵然若失的心情如煙霧般籠上心頭,但我並沒有迴頭,反而加快了離去的腳步。

    才轉過一個彎,就來到山腳下。隻見前麵榆樹底下,坤寧宮的宮人們,三五成群,或坐或立地等候著。

    鹿兒獨自坐在塊石頭上,用手支著下巴,一看見我便高興地跳了起來:“主子迴來了。”

    我有許多的心事窩在心裏,無從理會她們,便徑直朝山下走。宮人們手忙腳亂地收拾起那些物件,跟在我的身後。

    “主子,我剛才聽說那山上有一座皇家的別院,現在由三皇子專住呢。”在車上,鹿兒悄悄地跟我說。

    “嗯!”恍然間,我明白了許多。

    “世事難料啊!”想到此,我不由得扯下那臉上的麵紗。

    “主子,此話是什麽意思啊!”在旁低頭欲打磕睡的鹿兒,被我這句話驚醒了,不由得一問。

    “沒有什麽意思,睡你的大頭覺!”我笑了,伸手敲了一下她的頭。唉,隻願我是杞人憂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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