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醒了過來。開業哥哥便來到了我的房間。可他還來不及坐下來,喝上一杯清茶,一個士卒就捧著一個大信封快速地進來了。打開信封一看,原來是悟重哥哥寫的,上麵說因為開業哥哥私自離京,皇子很生氣,卻沒有告訴帝王,隻叫悟重催促開業即刻迴京城。否則,後果由開業自負。

    就這樣,開業哥哥無可奈何地放下茶杯,放下了我,匆匆地離開了襄陽城。

    開業哥哥走了以後,侯府裏真的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暫不說我們被趕出了母親居住的那個小院落,被安排進了一間小閣樓。就說父親在娶第九位姨娘時,悟泓就帶著哥哥姐姐來了,請我要鹿兒。我自然是不肯給的。

    幾番話下來,又動起手來。這迴是他們幾個人打我一個,保姆在一旁苦苦哀求,也無濟於事。就這樣,父親在前院拜堂成親,我和哥哥姐姐在後院打了個你死我活。沒有人敢去通告父親。直到前院的吉慶之音終了,二姨娘和三姨娘才不急不慌地來了。她們處理的結果是,在如此喜慶的日子,做這等有害手足之事,實乃大逆不道。作為懲罰,我脫去郡主的服飾,穿上粗衣,到洗衣房去勞作。

    這種懲罰是否有過於嚴厲,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在場的人沒有言語半聲,隻有保姆和鹿兒的苦苦哀求。但很快,她們的聲音也沒有了。因為三姨娘命令將她們二人拉下去重責五十杖。上一次,我是主子,侍眾們才手下留了情,但也讓我在床上躺了半個月。五十杖,想來那些侍眾們是不會手下留情的。不知道,保姆和鹿兒能否熬得下來。

    我發怒了,我要反抗。但是沒有用,我被她們用手緊緊壓住,翻不起身來。

    洗衣房,若不是因為一次的懲罰,我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地方。

    那是用圍牆和屋簷的四角圍起巴掌大的天。不過還好,常有陽光。破敗不足以形容這個地方,地麵上滿是濕滑的淤泥,四處都是隨風飄散的棉絮,空氣裏彌漫著騷臭的氣味。

    “起來,起來,幹活啦。”遠處一個癡肥的婦人邊喊邊用手中的木棍敲打隨處躺臥的女人們。因為沒有房屋,這裏的女人們都隨手抱過幹草就睡。她是李媼,是這兒的主管。那些女人頭發散亂,有的地方還打著結夾雜著草屑,破爛的衣服下漏出長年不洗澡黝黑烏亮的皮膚,塞滿淤泥的指甲讓人作嘔。

    ;我自然也同她們一樣,同樣的不堪入目。渾身的虱子正咬得我心煩。

    望著麵前堆積如山的衣服,我去汲水。

    整個洗衣房隻有東南角一眼清泉,飲水洗衣都在這裏。

    我小心翼翼的拎著水桶邁過橫臥著的女人。她一動不動,大概死了吧。

    洗衣房的活計粗重,戾氣也深重。每天早上醒來都會有人因為忍受不了勞累和被人責打之苦而自盡。自盡後這些屈死的冤魂化為不滅的戾氣充溢在洗衣房裏,充溢在每個人心中,便製造出更多的悲劇。

    因為襄陽城四周駐紮有十萬人馬。同時,它也是全國苦囚的勞役之處。十萬人的衣食住行都由父親掌控。這洗衣房就是父親專為洗衣而設的。一來從全國各地押送來的女囚,有地方可以安置,二來節約了部分開銷。隻是,他不會想到竟會被那些姨娘借用來懲治他的女兒。

    原本蔓延的萬裏白雲突然像是被打翻的墨汁染了般,驟然壓了下來,眨眼間陰雨墜落,絲絲的滴在臉上。

    下雨了。也好,難得的洗澡機會。

    我將汲來的水倒入木盆,安然坐在雨中揉搓敲打著衣服。 ;浣洗麵前這一大堆的衣服是每天必須完成的活計,否則沒有餿飯吃,即使辛苦忙碌,一刻不停,甚至喘息的時間都沒有,有時也不可能全部做完。

    每當臨近夜晚時,當所有的人都睡去的時候,借助月光,我偷偷拿出母親遺留下來的那封遺書,再一次地逐字看個遍。這裏麵的每個字都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裏,隨便挑出一段來,我都能背誦下來。但我還是要拿出來看看,因為這是母親的筆跡,有著母親的氣息,是母親留給我惟一的東西。盡管每一次看得都是淚流滿麵。

    “吾兒,娘總是盼望你快點長大。那樣,娘就能把所有的事都一一向你說個清楚,但上蒼不讓娘等了。這麽長長的故事,當著你的麵,娘怕無法說得暢快,所以寫了這封信,所有的因與果全在裏麵。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娘相信你定會明智的看待這些前塵往事,不會被任何東西所絆縛。”

    娘每當看著鏡中的倒影,娘就想笑。恍恍惚惚間,仿佛過了千百年,

    那時候的娘是多麽無憂無慮了,爹爹雖是個小官員,但父母恩愛,視我為掌上明珠,一家三口生活其樂融融,幸福美滿。

    但這所有的一切又好像永遠定格在了那一天。那個陽光耀眼的春日。

    門被“嘩“的一下被推開,外麵的陽光頓時灑了一屋,我一時之間被晃得睜不開眼。煙兒(就是你遇見的那位陌生女子)匆匆忙忙的跑了進來,還一邊上氣不接下氣的喊著:“他來了,他來了!”

    我看著她那狼狽的樣子,不盡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起身倒了杯茶,遞給了煙兒,又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這才問她:“誰來了?莫非是閻羅王來找你鎖命了?”煙兒一口氣把茶喝了個杯底朝天,又深深的吐了一口氣,才道:“小姐,是他呀!那個老爺成天沒口誇讚的他呀!”

    我猛然一驚,果真是他?那個爹爹每天都要提起的他終於來了。我拉起煙兒快步向大廳走去,迫不急待的想見一見那個讓爹爹刮目相看的他。婉轉之間,已經來到了大廳後方,剛想轉到屏風後麵去偷偷的看他一眼,可是一轉念,我帶著煙兒大大方方的從正門走了進去。先向爹爹請了安,我又朗聲說道:“聽聞爹爹有佳客到來,女兒久聞其名,今特來一見,請爹爹勿怪女兒唐突。”

    說罷,我抬起頭來開始細細的打量起他來。第一眼望去,我不禁有些失望,多少次午夜夢迴,我把他想象成了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的翩翩公子。而在我眼前的他,除了那寬廣的額頭和充滿了智慧的眼睛外,剩下的簡直比常人還要平凡上幾分。我看得出來他也在細細的打量著我,異樣的眼神在他眼裏一閃而過,那眼神中有一些失望,但又夾雜了一分驚奇。他想必心裏也在暗暗的評論著我的名實不符,隻怕他今生還未見過我這樣大膽放肆的女子吧。看到了他眼神中的那一絲失望,我笑到:“隻怕讓公子失望了,外間傳言多名過其實,還請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他怔了一怔,似乎沒有料到我會如此直接,忙道:“小姐不必自謙,今日得見小姐其人,隻覺傳言不及小姐之萬一,小姐才貌雙全,蕙質蘭心,端為世間無雙。”

    我嬌笑一聲,“公子今日初次見我,至今不過聽我說了一句話,有怎知我有才無才,是否蕙質蘭心?”

    我暗暗得意,世間又多了一個被我問倒的偽善之人。不料他聽了我的話之後,哈哈一笑,說道:“小姐果然直爽,不同於世間其他女子。老實說我一開始的確認為外間對小姐太過於誇讚。就從小姐這冒然見我的舉動來講,小姐就有失閨教。不過聽了小姐剛才這兩句話,我卻說小姐更勝外間所傳十倍。”

    這迴,換成我怔在了那裏。一顆心,就在那時不再屬於我一個人。

    從此,他成了我家常客,他常和爹爹在一起談論天下大事,而我也和他們一起發表議論,有時還會爭得麵紅耳赤。他和爹爹總說,女色亡國,而我卻說女子都是可憐之人,不但淪為男人的玩物,還要背上千古罵名。如果不是那些男子不思進取,不顧天下蒼生,又何至於喪命辱國?爹爹一生仕途不順,晚年得交他這位忘年摯友,隻恨不得要他替自己完成未酬壯誌。而他少年得意,又卻有真才實學,隻盼能魚躍龍門,一步登天,從此睥視天下,指點江山。我時常看著這一老一少高談闊論,卻突然之間覺得他們可笑至極。隻要天下之事還是天子獨斷獨裁,而天子又是一個為奸是用的人,那麽他們的那些理想抱負就永遠都是空談不是嗎?當然我隻是一個女子,又能有什麽見識?久而久之,我不再議論朝局,也不再評斷世事,隻是冷眼旁觀著他一天比一天熱心名利。

    有時我獨坐窗前,聽著他和爹爹一次又一次的歎息著自己的懷才不遇,我不禁自問,難道平平凡凡的度過一生對男人而言真的是如此的不可為之嗎?難道一定要“一覽眾山小”方算不白來世上走了一遭?我真的不懂,隻因我不過是一女子,不是嗎?漸漸的,他看我的眼神不再充滿了愛慕與激情,他的眸子也不再清亮如昔。終於有一天,他和爹爹又喝醉了。醉夢之中,他喃喃道:“為何卿非大貴之家,為何我非名門之後?” 聽罷,我淡淡一笑,我早知這一天必會來到,隻是沒料到來的如此之快。我低聲喚來煙兒,把他和爹爹扶到了床上,讓他們再一次的抵足而眠。那天之後,他仍是我家常客,但我卻不再見他。

    誰知,這個國在一天之間真的亡了,一個朝代轉眼間成為了另一個朝代。父親不願做亡國奴,自盡於家中。我的家族便被人密告為忠於舊朝之臣,所有的人都扣上了謀逆之罪。母親死於獄中,我成了琴伎。再後來,我嫁給了你的父親,生下了你。

    一日,嫁人已久的煙兒突然求見。見到我之後,她告訴我,他落發出家,不再在這紅塵中打滾,然後給了我一張詩箋。我看完之後,就把它燒了。誰想火滅之後,居然還有最後一句未曾燒完,上麵用那我再熟悉不過的筆跡寫著: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信寫此處,後麵還有一張,上麵有著娘嘔吐的鮮血。褐色的血跡,常常讓我啜泣出聲。

    吾兒,為娘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的嫡母鄭夫人是一位宅心仁厚之人。她喜歡你,幾次想讓娘把你交給她撫育。但娘不肯,因為你是娘在這個世上的惟一親人啊。但現在,娘不行了。你隻有跟著她,才能平安地長大,也許還有一番廣大的前程。但是,娘寧願你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兒家,嫁人,相夫教子。隻有那樣,人才能活得輕鬆,活得自在啊。

    吾兒,不要傷心,也不要哭,娘這樣是一種解脫,因為娘活著真的很累很辛苦!娘再也不願承受!

    你好好的活著,這是娘對你惟一的要求。隻有這樣,娘才走得安心。

    靠著這封信,我度過了這難熬的一日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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