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嶽府清河道的大縣紫陽縣多年來似乎從未有過明顯的變化,東西南北四街的不同之處總是那麽分明,東街貴如油,北街貧似囚,南街花柳媚,西街湯飯稠。隨著時間的推移,紫陽縣中大部分人的精力往往消耗在了瑣碎的日常裏,人們重複著雞毛蒜皮養家糊口的生活,人們努力當一名合格的芸芸眾生,有些人似乎忘了曾經發生在紫陽縣裏的愛恨情仇,但他們每每從東街鴻門坊的坊門口路過時,飽經世事的眼中似乎總會有一些停滯的時光在眸色裏流轉。


    水魚幫的遊頭盧阿水並非第一次來紫陽縣,畢竟水魚幫在兩年多以前還是一個以跑船為主要業務的幫派。紫陽縣東街的富戶商賈在萬青灣多有常備的商船,水魚幫跑船的經驗豐富,這些年雖同洪勇幫明爭暗鬥搶地盤,但在清河道水線一帶的大商戶眼中依舊十分得臉。盧阿水一般是帶著兄弟們在萬青灣打混的,跑船送貨到舵口邊也就沒他們什麽事了。不過有些交情深的商家也曾請他和幾個能主事的遊勇順路跟著押車的隊伍到紫陽縣裏來消散消散。


    盧阿水在東街的富味樓裏吃過好席麵,在西街的酒坊裏喝過段家羊棚祖傳的羊羔酒,甚至還在劉記澆頭麵鋪子裏吃過麵,但他也是第一次帶著媳婦兒來到紫陽縣的縣衙附近找人問事。水魚幫的遊勇們多數都愛相互起外號。唯一沒外號的人就是盧阿水,幫內上下人人都叫他一聲“水哥”,可見其威信十足。


    水哥和媳婦兒林氏兩人在縣衙外的茶攤上要了熱茶和煮蠶豆。林氏隻匆匆喝了口茶就從包袱裏掏出劉娟兒的來信默默看了第六遍,放下信紙時依舊覺得心情有點沉重。水哥不滿地哼了一聲,扭頭朝附近一個賣雞汁餛飩的老頭招了招手,待兩大碗雞汁餛飩上桌後,他敲敲桌麵對林氏輕叱道:“懷了娃兒就別動腦子想東想西的了!沒聽說過一孕傻三年麽?你如今專心傻吃傻喝就成!”


    林氏嗔怪地瞟了水哥一眼,就手將信紙折疊起來塞迴包袱裏,乖順地抬起碗中調羹吃了一大口。水哥滿意地點點頭。也沒多說什麽。這個漢子自有他表現柔情和關愛的方式,作為夫妻。他和林氏之間也逐漸形成了獨一無二的默契。林氏的廚藝不俗,隻吃了大半碗餛飩就擱下了調羹,頂著水哥不滿的眼神撇嘴道:“要不你嚐嚐嘛,真沒我做的好吃!還不如吃我自己做的幹糧呢!”


    “這小攤上的東西哪能跟你的手藝比?但好歹是一口熱乎的!你帶來的幹糧都冷透了。你不當心自己個的身子,莫非也不關心咱的娃兒?”水哥狠狠瞪了林氏一眼,也不用調羹,端起碗就唿嚕唿嚕連吃帶喝咽下一大碗雞汁餛飩。待他放下吃空了的碗,卻見林氏正將隨身攜帶的夾肉饅頭撕成小塊泡進餛飩湯裏吃得津津有味,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覺得他媳婦還真不傻,知道心疼肚子裏的娃兒。


    填飽了肚子,林氏嚼著隨身攜帶的小魚幹。忍不住朝衙門的偏門方向張望了好幾趟,不停地小聲嘀咕道:“咋還不見出來……”水哥半磕著眼皮坐在一邊喝茶消食,見自己媳婦沉不住氣。他也沒說什麽,隻等林氏開始嚼第五條小魚幹才動手將桌麵上的小魚幹全都收迴了包袱裏。“這玩意兒鹹,你少吃點!”


    待到午時三刻,一個身穿捕快服的清俊後生匆匆邁出衙門的偏門口,略一張望就朝茶攤這邊疾步前來。林氏不由自主地抬起半邊身子,正準備對來人見禮。卻被水哥一把拉迴座位上。如今已是一等捕頭付清忙擺擺手示意他們別多禮,一屁股坐在水哥身邊。瞅著桌麵上裝餛飩的空碗笑道:“水哥就讓嫂子就吃餛飩呀?嫂子是有身子的人了,不如先跟我迴家去吃飯吧!我娘子如今做菜的手藝也還成,我讓她給嫂子殺條魚加豆油清蒸!嫂子多吃魚,以後的娃兒一準聰明!”


    聞言,水哥似笑非笑地看著付清,林氏忍不住連聲笑道:“付捕頭,瞧你說的!你莫非不知道我當家的是幹啥的?咱們往日裏吃魚就跟吃飯似的!這會子好不容易上了岸,你還想讓咱們吃魚啊?咯咯,有機會讓嫂子做頓魚湯給你和弟妹嚐嚐!”付清一拍腦門,這才想起林氏曾經是白府內的廚娘,不禁搖頭自嘲道:“瞧我,還在關公門前耍大刀呢!我娘子做的魚自然是比不上嫂子做的!”


    水哥至始至終都沒參與寒暄,但他隻是靜靜的坐在那裏就有一種特別的氣場,令人難以忽視這個麵帶幾分痞氣的漢子。等付清和林氏拉了一會兒話,水哥才趁著付清喝茶的功夫開口問:“付捕頭,咱要查的事兒……”


    付清一口喝幹了茶碗,抹抹嘴吐出幾根茶葉梗子,這才對水哥點頭道:“查到了,還真是費了些功夫!好在白家的祖宅被查封是大事,衙門裏多多少少要過問幾句。我找文書大人查了些資料,又去問了餘大人,餘大人本不太樂意說,但想著我反正已經請辭了,以後也不用在衙門裏端飯碗,這才鬆了口。”


    “怎麽著?那個白家如今的情況應該不太好吧?!”


    “何止是不太好,等於是個破落戶了!白家在京城的宅院和十幾間鋪子都被查封了,不止是鴻門坊裏的祖宅,紫陽縣裏大部分的鋪麵資產也都被充了公!想那白家最風光的時候,白老太爺官拜正三品工部尚書,族中還有一個正四品越州刺史和一個從五品工部郎中!那兩人恰好都在白家二房!我就奇怪了,他們身為京官怎麽會讓兒子侄兒去跑商船運私鹽呢?白大老爺也曾在禮部當過五品官員。結果白老太爺和太夫人雙雙去世,白大老爺丁憂後就開始打理家業,如今……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啊!但他們在紫陽縣的縣郊還有一個小莊子和十幾畝田產。”


    “怎地?這莊子和十幾畝田莫非就不是白家的產業?沒有被查封?”


    “還真沒有。那十幾畝田是白家祖墳邊的祭田,照律是不會被沒收的,除非是犯了連坐九族滿門抄斬的大罪!那個小莊子就挨著白家的祭田,聽說還是白小公子的外家留給他娘的。當年白小公子的母親出嫁的時候沒把那莊子當嫁妝帶入白家,過後她因病去世,白小公子的外家長輩才告訴他那個莊子是留給他母親的。以白家往年間的富貴,白大老爺怕是也沒把這莊子當迴事兒。直接賞給一個得臉的管事了。不過他們如今這光景……我估摸白家敗落以後也沒別的地方可去,族裏還活著的人怕是都搬到那莊子裏去住了!靠山吃田。日子能有多好過?”


    聞言,林氏輕蔑地啐了一口:“嗬,白大老爺可真是娶了門好親!白大夫人活著的時候沒跟他過過好日子,臨了還得讓出賞給下人的莊子給那幫無情無義之徒安身!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難除根!不過這麽說起來,白小公子莫非是真的認歸家門了?他爹到底還活著,他又是個讀書人,總得講究禮義廉恥孝為先……”


    不等付清開口接話,水哥又摸著下巴沉聲問:“付捕頭可有查到今年紫陽縣去首府參加秋闈的學子名單?白小公子若是要去趕考,勢必得先認歸家門,那衙門裏怎麽著也能查到名單吧?這都八月底了,再過兩個月都要放榜了!”


    付清沉沉歎了口氣,滿臉唏噓地低聲道:“當初白家二房一力扛下販運私鹽的罪名。白大老爺幾乎押上手中所有的現銀去打點關係,這才保了大房二房幾個主子的命!白家三房是庶出旁支成不了氣候,白大老爺也來不及變賣家產。是以……白家二房除了主子輩不論男女老少都獲罪去充兵奴了!雖說沒判死罪,但這些金貴人怕是受不了那份苦……最可惜的是,白家現存的嫡係子孫往後十年都不允許參加科舉考試,這還用我去查學子名單麽?劉家自然是不清楚這些……”


    “啊?這可真是……”林氏捂住自己的小腹,緊咬著下唇憤憤不平“白小公子年滿十歲就考取了秀才,這麽好的讀書料子。莫非今後十年都不能參加秋闈掙功名了?這可真是被他們家的長輩給害慘了!唉……小娟兒那孩子……”


    水哥適時假咳了兩聲,林氏瞟了他一眼。到底把嘴邊的話給咽了迴去。就在付清、水哥和林氏三人坐在茶攤裏為白奉先的命運扼腕歎息的時候,一個身穿黑衣的少年從茶攤角落陰影處的一個破桌邊抬起身來,悄無聲息地離去。另有一個雙手抱著油紙包的灰衣後生匆匆趕來,追著黑衣少年的背影跑得兩腳翻飛。


    水哥和林氏怕是打死也沒想到他們找了一個月的“破白”就這麽錯身而過了!


    “買了些什麽?”卞鬥半眯著眼坐在雇來的馬車裏,候在他身側的後生忙將手中的油紙包放在兩人麵前小條桌上,舔著臉笑道:“迴少主,都是油水十足的吃食!醬肉、燒雞、新出鍋的炸肉丸!還有一大袋精麵粉和十來個白麵饅頭!”


    卞鬥隨意朝桌麵上探了兩眼,翻翻眼皮沉聲問:“阿滿,我不是讓你去劉記澆頭麵鋪買一碗平菇雞蛋澆頭麵麽?你的耳朵長到肚臍眼裏去了?!”名為阿滿的後生縮了縮脖子,一臉訕笑地迴話道:“少主,那劉記澆頭麵鋪原本不是有兩處麽?咱們那會子離東街近,我本想著去富味樓旁邊的鋪子裏買一碗,卻忘了那鋪子已經不做買賣了!我這不是怕跑去西街耽擱功夫麽……”阿滿話音未落,卞鬥冷哼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腳將他踹出了馬車的側門,同時扔下一句“讓你買就買,哪兒來那麽多廢話?!買好了自己雇車跟上來!”


    許是聽到車廂裏的動靜,那趕馬的車夫怕得罪卞鬥這麽個兇狠蠻橫的“少主”,咬牙將馬車趕得又快又穩,隻想快些送走這尊大佛!出了北街盡頭的北門口往東走不久就進了山路,待卞鬥雙手抱著油紙包跳下馬車時,那車夫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匆匆調轉馬頭疾馳而去,就跟身後有個鬼再追他似的。卞鬥也沒追究車夫的無禮之舉,轉身幾個大步來到一座孤零零的小莊子門前。這小莊子是名副其實的小,從外牆左右橫圍的範圍來推測最多是一個二進院。


    卞鬥朝門楣上探了兩眼,既沒瞧見名牌也沒瞧見匾額,他似乎不打算去敲門,隻摟著油紙包朝門外不遠處的一顆歪脖子樹走去。約莫等了一盞茶的功夫,莊子的大門“吱呀”一聲響,露出一個少年清瘦頎長的身影。白奉先穿著一身樸素的米色長袍邁出大門口,俊美的臉龐上一概表情也無。他一眼就瞥見歪脖子樹下的人影,腳下一頓,直直望著卞鬥不出聲。


    “你要趕盡殺絕麽?”似乎過了很久,白奉先才冷冷地冒出一句。


    卞鬥彎了彎嘴角,盤腿坐在樹蔭中幽聲道:“你忘了弑母之仇麽?”


    白奉先古井無波的臉上似乎裂開了一條縫,他深深順了幾道氣才強壓下心中莫名其妙的怒火,一陣風似地逼近卞鬥“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你不告訴我前因後果,我怎知那位犯下的罪孽有多深?那位畢竟是我名義上的父親!”


    卞鬥抬起下巴無聲地看著白奉先,見他幽深的眸子裏滿是哀色,摟著油紙包的雙手微微一緊,目無表情地輕聲道:“我隻在乎你的態度。”


    白奉先哂笑一聲,強壓下心中的失落轉身背對卞鬥“你不是說要殺光白家的人麽?我不知你為何要如此偏執,但如今白家僅剩的十來口人統統住在這小莊子裏,你的本事我自是知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別忘了我也……姓白。”


    語畢,白奉先拂袖離去,似乎再也不想多看卞鬥一眼。他進了莊子,直接走向外院內側的小廚房,恰好碰到一個姿容秀麗的年輕少婦端著托盤邁出門來。


    “五姨娘。”白奉先禮數周全對白家大房的五姨娘春燕點了點頭,輕輕朝托盤上掃了一眼“是要給父親送飯嗎?可還是高粱米飯和水芹豆腐湯?”


    春燕皺著鼻子冷哼了一聲,兩下繞開白奉先的身子,邊走邊說:“如今咱家這般光景,有這一湯一飯就不錯了!莫非我不想讓老爺吃好的?”她走到半途腳下一頓,滿臉厭惡地扭頭道“誰讓如今又多出來一個吃白飯的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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