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老了,人也糊塗了,當年我都沒能親眼瞧見娟兒出生,如今還得人提點才知道她是穀雨最後一日的生辰!唉,虧得我也沒見過虎子幾麵,到底是親外孫,竟能一眼認出我來!你娘走得急,那一段我成天介地都是糊裏糊塗的,玉兒,可苦了你了!”胡阿滿搖頭晃腦地歪倒在炕床上,對端坐在對麵的胡氏歎氣道“唉……我糊塗了那麽久,也不知道你在婆家過的是那般糟心的日子……說起來你們也別恨那蛇婆子,她一個隱居山中的老來孤寡,許是天長日久地呆在那山溝溝裏太過寂寞了,這才撿迴了我這個半死的老頭子!”


    “爹,以前的事兒就別提了,那蛇婆子也算是保全了你一條命。雖說是險些害了虎子吧……但不拘如何,她若是尋上門來我也必定會當做貴客來款待!”胡氏手裏拉著長長的麻線,正在給胡阿滿親手做一雙布鞋,眼見那鞋底厚厚實實的,胡氏瞧著安心,又隨口對胡阿滿拉話道“虎子爹嚐跟我說沒好好孝敬嶽父幾日,你且就安心住著吧!至於老宅那頭……我公婆咱也從來沒虧待著……”


    “當人兒媳婦可不就是這麽著麽?!不論咋樣也不能讓這石蓮村人說閑話麽不是?你別的也不用管閑,既然都分家了,隻要按著日子往老宅那頭給你公婆交贍養,三五不時再去看看老人,旁人也說不出你的錯來!說起啦,你娘雖說沒同我過上幾天好日子,好在我上無雙親,她也從來沒受過伺候公婆的苦……唉……可憐就是命薄啊……玉兒,你娘傳給你的香玉豆還收著吧?”


    胡氏見爹爹連聲歎氣,心知他是又想起了娘,難免心酸,忙起身走到屋角從衣櫃後的隱蔽處搜出一個小木匣端到胡阿滿麵前輕笑道:“瞧瞧,這可不是好生的麽?我出門的時候娘把一輩子積攢下的好東西都給我添嫁妝了。但也沒有急著把這香玉豆傳給我,這還是臨終那日……唉……娘臨終的時候囑咐我好好收著將來傳給女兒,我可不得給娟兒好好收著?!”


    胡阿滿一臉唏噓地接過目下,就手起開封蓋。將那青豆大小的香玉豆捏在手中賞玩了一番。許是因睹物思人,他忍不住眼泛淚光,如獲至寶地捧著香玉豆對胡氏輕聲道:“玉兒啊,不拘如何,隻要你男人同你是一條心,爹這輩子也就安心了……你、你去給我倒一杯清茶來漱口……”


    見狀,胡氏知道胡阿滿這是想含著香玉豆來品香,好追思自己那苦命的娘親一番,心中一時揪得發疼,忙手腳錯亂地轉身去倒來一滿杯清茶。因雙手發抖,她活生生撒了一桌子的茶。等茶杯遞到胡阿滿手中,已堪堪隻餘下半杯。


    胡阿滿用清茶仔細地漱了口,小心翼翼地將香玉豆塞入嘴裏,壓在舌下細致品味。含著含著,他臉色陡然一沉,慌忙吐出香玉豆對胡氏急聲問:“這……這味兒不對呀!往年你娘還沒走的時候,爹晚上睡覺愛鬧汗驚風,你娘常常把香玉豆取出來給我含著安神!這這這……這香味兒咋變淡了?!”


    聞言,胡氏臉色大變,幾步撲上前去雙手扶在胡阿滿肩上驚聲問:“爹!你這麽多年都沒品。會不會不記得這味兒了?!這咋可能呢?我自從接手這香玉豆以後,每每看到就會想起娘,未免傷心,他爹從來不許我多看多瞧,我也從來沒嚐過!爹!你可別亂說話呀,快仔細品品看!”


    “不必了……”胡阿滿臉色陰沉地將香玉豆塞迴胡氏手中。別過頭去低聲道“我聽虎子說了不少你們的往事,想來你娘那豆子早就被賊人偷換走了……你既然從來沒親口嚐過,哪裏知道這其中的區別?罷了罷了,莫要生事了……爹隻要你好生帶著兒女和你男人過日子,其餘的……也懶得計較了……”


    兩柱香的功夫後。胡氏臉上掛著淚痕急匆匆地邁出主院,恰好碰到迎麵而來的芳曉。芳曉將她神情焦慮,忙湊過頭來連聲問:“娘子這是怎地了?外老爺好不容易才歸家,今兒又是小姐的生辰,您不是說呆會兒還要去廚房裏看菜單子麽?!怎麽就……”卻見胡氏隨手抹了把臉,心煩意亂地輕聲問:“少東家打哪兒去了?我有急事要尋他!”


    “他午間也沒顧得上歇息就出門去古郎中那頭看病人去了!”芳曉一臉憂心地看著胡氏,偏偏手裏還端著茶果點心,又丟不開手去替她擦眼淚,隻得連聲安撫道“今兒是好日子,娘子快別窩心了!若真有急事,我這就使人去接少東家迴來!您還是先迴去陪外老爺說說話……”


    “不必了!虎子不在,那娟兒呢?娟兒也該午休好了吧?!你不拘叫哪個小丫鬟去喚娟兒來和我說話!快去!”胡氏不耐煩地在原地趟了兩步,其中的焦心之處又無對芳曉講得太明,不由得越來越心急。


    “娘子忘了?每日這個時辰小姐多半都領著胡小姐去老宅那頭打掃雞棚去了!嗨呀,可惜她今兒換了那麽一身新讚讚的好衣裙,也不知出門前換過衣裳沒有……”芳曉的話音未落,卻見胡氏張大了嘴瞪著自己,仿佛看到什麽稀罕物似地驚呆了過去!這一下胡氏便不止是焦心了,而是恐懼,深深的恐懼!


    為著避開閑雜人等,白奉先幹脆換了一套輕便單衣背著劉娟兒跳出了牆頭,劉娟兒也顧不得害臊,一路上都用雙手死死揪著白奉先肩頭的衣料,但到底也不好意思用雙腿纏住他的腰身,隻得一臉緊張地湊在他耳邊不停嘴地催促!白奉先也是心急如焚,感歎那胡茹素往日裏走三步都要喘粗氣,如今腳頭卻變得如此利索,令他一直飛身追到村中頭也沒瞧見換上男裝的胖大身影!


    “娟兒,你呆會子去老宅後一定要小心行事,我估摸著胡小姐和她的婢女已經開始打掃雞棚了!你也莫要擺出一臉焦急的模樣,隻急著別在你老宅人麵前暴露了今日是你的生辰就好!”白奉先急聲對劉娟兒囑咐了幾句,腳下猛一踢蹬,踏著一戶人家的家院牆頭穩穩地落在劉家老宅一側的圍牆外。


    因事態緊急,劉娟兒也顧不得多話。剛從白奉先背上滑落下地就抖抖裙擺繞著圍牆跑到了老宅院門口。白奉先思慮再三,到底也不放心走開,幹脆又跳到牆頭上,打算尋個隱蔽處來打探院中的情況。劉娟兒狠狠順了幾道氣才恢複了幾分平靜。就手推開虛攏著的院門抬頭嚷道:“小如,小麻,你們正動手做活兒呢?”


    她的聲音清脆,仔細聽才能發現尾音中猶帶著幾分顫悠悠的不安。嚷了半天,才見紅珠拐著腿橫眉豎目地迎麵而來,眼見劉娟兒穿著一身火紅刺眼的華麗衣裙,她越發是心裏堵得發慌,隻沒好氣地抬著下巴問:“那倆小子來了有一會子了,你又跟來做啥?喲嗬,穿著這麽漂亮的裙子也不怕沾到雞糞?!”


    劉娟兒懶得同她打嘴巴官司。隻錯開半步便照頭朝後院裏衝去,氣得紅珠一拐一拐地跟在她背後追了幾步,伸長脖子連聲罵道:“你當你真是個高門大戶的小姐啊?!這般眼裏沒人,那還不是咱們老劉家的種?!!”


    嗬嗬,老劉家的種。我這不就是擔心你們知道我並非老劉家的種麽?!劉娟兒心中腹誹連連,頭也不迴地提著裙角一路飛奔,堪堪衝進後院,抬眼隻見舉著大掃帚的胡茹素正端立在臭氣熏天的雞棚前,麻花的半邊身子已探進了雞棚內,貌似正在幫著摸蛋。劉老太搬了小凳子坐在胡茹素身邊不遠處,手中的拐杖頓得驚天動地。唾沫橫飛地訓斥道:“你們這倆不省事的小子,可給我當心著點兒啊!但凡是敢摔了咱家的寶貝雞蛋,看我不讓強子趕你們出門!”


    胡茹素已經挨過五六日了,卻還是看不慣這劉老太的做派,隻等麻花小心翼翼地掏出幾個紅皮雞蛋,她才歎了口輕聲道:“我都記著呢!不會讓麻花……不會讓小麻摔了蛋的!您家坐開一點。我呆會子可是要掃出好些雞屎來的……”


    “哼!諒你也不敢……哎哎哎!你這是幹啥來著?!”劉老太目瞪口呆地看著劉娟兒一身豔紅地衝過自己身邊,胡茹素正準備進雞棚,突然感到胳膊上一緊,扭頭隻見劉娟兒正一臉青白地瞪著自己。


    “娟兒……小姐!你如何會突然跟來?今兒可是你的生……”眼見胡茹素就要嚷出真想,劉娟兒急忙用伸手用袖子堵住她的口。一邊拚命使眼色一邊幹笑道“今兒就不掃雞棚了!小如,小麻,我爹讓我來喊你們迴去呢!家裏一大堆事要忙,眼見著人手有些不夠……”


    “這是咋說的?!”眼見劉娟兒扯著胡茹素的衣袖就要走,劉老太氣得一跳三尺高,不依不饒地戳著劉娟兒的鼻尖怒聲道“哦?感情咱家是個下人房,你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不成!今兒必須得讓他們給我把雞棚打掃幹淨!”


    “那……”劉娟兒見胡茹素和麻花都一臉不解地瞪著她,劉老太的難纏她也是最清楚的,隻好接著衣袖的遮擋垂頭對胡茹素低聲囑咐道“茹素姐姐,你可千萬別在我奶他們麵前提我過生辰的事兒……迴頭再給你解釋,求你了!記著啊!”


    語畢,她又幹笑著退後了兩步,對劉老太伏低做小地輕聲道:“我也說爹太心急了,不拘咋樣也得讓他們先打掃完雞棚麽不是……奶,我去前院裏等著啊……您不如迴屋裏歇歇……”


    “哼,你愛去哪兒去哪兒,我就願意坐這兒!”劉老太眼皮一番,又撐著拐杖坐了迴去,劉娟兒無法,隻得捧著砰砰跳的小心肝一步三迴頭地退迴了外院。


    牆頭上的白奉先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卻也無法出麵替劉娟兒解難,隻願胡茹素和麻花主仆足夠機智,不會當著劉老太的麵再提劉娟兒的生辰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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