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正午時,石蓮村村頭的第一片良田邊孤立著一頂小小的轎輿。與眾不同的是,這頂一乘小轎被抽去了肩架,僅剩一個四麵密封的輿身,就如一個外形輕巧的小屋。厚厚的側簾垂垂直下,一麵繡著五穀豐登的繡紋,一麵繡著春滿鄉野的花樣,顯得十分喜慶。田埂邊密密麻麻圍滿了人群,鄉親們不論男女老幼個個一身新衫,滿臉喜色地說說笑笑。不時有麵如桃花的大姑娘頭湊頭地聚集在一堆,半是羞澀半是期盼地對著那轎輿指指點點。


    此時唯一樂不起來的恐怕就是劉娟兒了,她半蹲著身子緊緊靠在轎輿的一側內壁邊,皺著臉對麵前的兩個大後生急聲催促道:“快些呀!村長的泥牛都要推過來了!虎子哥你再不清醒呆會兒可就要丟大臉了!唉……白先生,你幹脆替我甩他一個耳刮子如何?這會子也顧不上了!”


    “小姐真是武將作風,你就不怕鄉親們看到芒神臉頰紅腫,反而心生疑竇?”白奉先歎了口氣,舉著個竹筒朝自己手心裏倒了些涼水,輕輕在虎子臉上拍擊,隻見虎子哼哼了兩聲,一臉茫然地張開雙眼,顯然是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白奉先見他好歹張開了眼,忙將半筒水一股腦潑在他臉上“大虎兄!你快些套上我這件白袍!芒神的春服被賊人盜走,隻能將就將就了!”


    虎子打了個噴嚏,一邊抹著自己臉上的水漬一邊嘟囔道:“啥……這是咋了?我在哪兒?娟兒,你和白先生擠到我麵前做啥?我不是正在孫叔家的驢棚裏換春服麽……呸!這是啥怪味兒?!哎哎哎,奉先。別扯我的袖子!我妹子看著呢!”卻見白奉先三下兩下扯掉虎子衣袖上被汙泥沾黑的一截,將準備好的白袍一掀,堪堪罩住虎子強壯結實的脊背。劉娟兒忙將自己外邊的一層腰帶解下,又拔下頭上的一支小金簪子。胡亂將輕薄的腰帶用力戳斷成幾結。


    “你們這是做啥……嗚嗚嗚……”虎子本能地掙紮了幾下,卻被白奉先一把按住,他飛快地將套在虎子身上的白袍抖落整齊,發現下擺有些短了,卻也顧不得那麽多,扭頭對劉娟兒輕聲道:“扮芒神。多少是那個意思就行了吧?小姐,你快些,左右兩臂上各繞一根,腰帶後頭纏個結,好在你這腰帶夠長!”


    劉娟兒隱約聽到轎輿外麵拉拉雜雜的重物拖拽聲,急得險些跳了起來,忙撲到虎子背後給他左右開弓地打結裝扮。她這腰帶是用紅色的紗罩著細綢拚製而成,和白奉先的白袍倒十分相稱,裝扮妥當後,顯得虎子平添了幾分仙氣。


    “哈哈哈哈!春牛到!請芒神。五穀豐登又一春!”轎輿外傳來孫厚仁興高采烈地嚷嚷聲,劉娟兒恰好將最後一截腰帶胡亂勾搭在虎子的發髻上,白奉先生怕孫厚仁掀開側簾,急忙伸手將懵懵懂懂的虎子扯了起來,一把推了出去,又縮身退到劉娟兒身前。伸開雙臂將她遮擋得嚴嚴實實。


    是以,全石蓮村人看到的就是,“芒神”穿著一身雪白的長袍,周身都由大紅綢帶妝點著,急赤白臉地一頭撞進孫厚仁懷中。隻撞得孫厚仁倒退三步,好不容易穩住自己沉重的身子,抬眼卻見“芒神”一屁股坐在石泥燒製的土牛背上,悠悠抬起頭,對眾人展出一臉傻笑。


    “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人群中爆發出一片哄笑聲,那些年輕的後生們尤其起哄。紛紛拍手朝虎子嚷道:“咱們瞧了這麽多年的祭春牛,這還是頭一次見到騎著牛背顯身的芒神!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好兆頭!芒神騎牛咯!!”


    見後生們如此打趣,眾人越發笑得厲害,便是連遠遠瞧著虎子漲紅了臉的劉樹強和胡氏都忍不住笑得東倒西歪,芳曉和桂落忙將胡氏扶穩。木頭摟著五子的肩頭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五子忍住笑意嗬斥道:“傻笑個甚?還不快把東家扶好!讓你跟著出來又不是來看咱們少東家笑話的!還笑?呆會子不許吃飯!”


    依舊躲在轎輿中的劉娟兒狠狠鬆了口氣,微微推開白奉先的肩膀,半垂著頭低聲道:“多虧了先生來救駕,否則我一個人還真沒法子替虎子哥收拾齊備……那啥,你是咋猜到我和虎子哥先一步躲在這轎子裏的?莫非你瞧見我拖著他過來了?奇怪,我明明是走的小道兒呀……”


    “我去孫家家院那邊,剛剛一進門就聽娘子說小姐和少爺不見人影,便囑咐他們切莫走漏風聲。我在孫家後院門邊撿到大虎兄的一隻鞋,還聞到小姐身上香囊的味道,這才偷偷跟了過來。小姐的香囊裏裝的是新研的茉莉花粉,我聞著不錯,剛跟到這邊就看見你們摸進這轎輿,我當即返身,先去和東家他們打了聲招唿才又潛迴來。”白奉先很規矩地錯開了一些距離,輕輕靠在輿壁上對劉娟兒好一通傾訴,卻見劉娟兒的腦袋垂得更低了一些,也不知是否害臊,隻縮著脖子低聲道:“先生謹慎通透!虧得你的外袍……否則我……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姐,你莫要擔憂,等芒神趕著牛去了田的那一頭,你我自有機會潛出去,萬不會汙了你的名聲!”白奉先將側臉湊在簾縫處仔細聆聽外邊的動靜,感覺虎子已經進入角色,正趕著土牛飛奔滾田,圍觀的鄉親們笑鬧的聲響越來越大。


    “說起來……也是我自不量力……”劉娟兒突然一抬頭,蹙著兩彎柳葉眉對白奉先低聲道“我隻是不想打草驚蛇!我哥在孫家驢棚裏換春服時遭人下了迷藥,卻不知為何,又被撿了一把濕土塞在他嘴裏。好生奇怪,這究竟是何人作祟?目的為何?我哥好生生的,又不曾得罪人。到底是為啥要害他出醜?”劉娟兒同文質彬彬的白奉先講話時,總是不自覺地帶上一半文雅的官腔,但又強不過習慣成自然的鄉音,最終落成了個半官半土。就和前世說不好標準普通話的人一樣。


    白奉先微微別過頭,一臉沉靜地揣摩著劉娟兒的話,半響,他才輕聲接口問:“小姐如何知道是被人下了迷藥?難道不會是被打了後腦勺或者掐到某處易致人昏迷的地方?小姐說不想打草驚蛇,可是懷疑那孫家有人作祟?”


    和聰明人講話真不費力……劉娟兒默默地點了點頭,從袖口掏出一片嫩綠泛白的藥草抖在白奉先眼前“這是白草烏。我在古叔家見過。聽古叔說,取兩大團白草烏揉爛了合成一堆,捂在人的口鼻上就能置其昏迷。能解藥效的就是濕泥土,我隻是想不通,既然要迷暈我哥,為啥又撿來泥土解他的藥效?莫非是良心發現,最終不忍心下手,這才……白先生怎麽看?我哥的外衣和春服都都無影無蹤,我哥適才已恢複得半昏半醒,還有力氣跟著我來這邊。不然,就憑我一人之力也無法背著他過來!”實際上劉娟兒隱去了半句沒提,她很清楚這白草烏不止能使人昏迷,更可怕的藥效是……使人迷情!


    白奉先突然微微一笑,彎著嘴角點頭道:“小姐蘭質蕙心,隻是不諳世事。是以並未猜到關鍵要節。我想,這其中不外乎有一個癡心女子,妄圖用白草烏迫使大虎兄……好成就自己的美好姻緣,但又因為癡心重情,到底不忍讓他背負欺霸女子的惡名,這才又用濕泥解去藥性,卻沒防備被小姐你一頭撞見。誰又能想到芒神更衣還會被人打擾呢?我猜大虎兄換下的外衣和春服上都落了些白草烏的碎末,是以那女子慌亂之中隻好統統帶走,但總挨不過有些殘餘的落在驢棚裏。”


    原來他知道這白草烏是……劉娟兒雙頰飛紅,又呐呐著低下頭。卻見白奉先將中指靠在自己唇邊“噓”了一聲,壓低嗓門悄聲道:“差不多了,鄉親們也都跟到田那頭去了!小姐,你先走!便是被人撞見了也無妨,你就說想親近芒神沾喜氣。切記出去之後設法將附近的人引開,我才好脫身……”


    劉娟兒見他滿臉厲色,這才想起男女大防和村中古板的鄉俗來,若是被人發現自己和這個年輕俊美的騎射先生一起躲在這麽封閉的地方……自己不會被浸豬籠吧?!思及此,劉娟兒不由得將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抖抖裙擺站了起來,踢踏兩下,又甩了甩胳膊,隨時準備衝出這狹小的轎輿。


    隻見白奉先麵沉如水,一隻手微抬,緊閉著蒼白的嘴唇,劉娟兒順了兩道氣,走到側簾之前站定,突然想到什麽關鍵,頓時也顧不上逃跑,隻對著白奉先輕聲問:“誰家女子如此不知羞恥給我哥下藥,先生是否猜到一二,莫非此事無關孫家?而是另有其人?為何我覺得你知道什麽,但又不肯告訴我?”


    “小姐,如若我未曾跟進這裏,你打算如何妝點芒神?”白奉先頭也不迴地擺擺手,答非所問地來了這麽一句。


    “恩……我這身厚褙子裏穿的是一筒裙,腰帶僅為妝點之用,是以……那啥,我就是準備用腰帶隨便給我哥纏幾道,然後撕掉裏層的裙擺子給他遮在身上!畢竟此一時彼一時,隻要多少有個樣子,興許能蒙混過關……”劉娟兒不好意思地抖著自己的裙擺,似乎能想到,如若白奉先不跟過來獻出白袍,虎子定然會被自己打扮得亂七八糟,別說是芒神了,怕是連個跳大仙的模樣都不如!


    “言之有理,小姐,此一時彼一時,此時最重要的無非就是……就是如此!快跑!”白奉先猛地一扭頭,對劉娟兒陡然一揮手,劉娟兒本能地朝外衝,剛剛衝出轎輿卻見一大團黑乎乎的人影迎麵而來,嚇得她倒抽一口涼氣!


    原來虎子已經滾著土牛跑了頭一趟田,鄉親們嫌不夠熱鬧,又起哄著讓他滾迴這邊田頭!虎子本來腳頭就快,這會子正推著土牛滾迴來,眼見就要迎麵撞上劉娟兒!劉娟兒嚇得無聲尖叫,好在虎子並不瞎,卻一時也收不住腳,隻好拚命用力扭轉“牛頭”,恰恰拐了半道彎,連人帶牛撞上了劉娟兒身後的轎輿!


    壞了壞了!劉娟兒嚇得一身冷汗,正不知如何混過去,卻見一道白影飛躍到匍匐在地的虎子背上,白奉先僵笑著摟住摔得七暈八素的虎子,反手對疾步而至的鄉親們嚷道:“春牛碎!這頭一份福氣歸我摸著了!嘿!承讓承讓!”


    隻見人群中一片低歎,夾雜著大姑娘小媳婦們興奮地嚷嚷聲。劉娟兒定睛一看,這才發現虎子已經借著衝力壓碎了土牛,恰好在田頭上落下一片陶土,這便全了祭春牛最重要的一禮——摔牛落碎!


    “哎喲喲,居然被劉家的騎射先生搶了福氣!嘖嘖,這麽文雅的人兒也來同咱們老粗搶,可見今年劉家的良田又要豐收了!”


    “喲嘿,這是打哪兒冒出來的?我就說讓芒神滾到田那頭摔牛,你們非起哄讓他滾迴來!這下好了吧,讓個呆這兒瞧熱鬧地給搶了福氣了!”


    “你咋知道人家不是故意呆這兒的?聽說這白先生能文能武,可有學問了!沒準人家就是瞅著芒神滾迴來才故意呆這兒等著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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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聽著鄉親們七嘴八舌的吵嚷聲,劉娟兒大大鬆了口氣,好在沒讓人發現白奉先是呆在轎輿裏的,不然這會子自己當真是百口莫辯!


    劉娟兒沒發現,不遠處的人堆裏,有一對圓溜溜的秀目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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