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人類少女的旅途越是接近終點,鮫人就越是忐忑。被人類捕獲的這兩百年時光,讓他已經習慣了追尋難以得到的東西。比如之前的自由、比如現在的……一直待在少女的身邊。


    鮫人之前的料想並沒有錯。當他最後那次不明智的逃亡失敗後,他已經再沒有力氣阻止自己的沉淪。對人類少女的依戀將他徹底淹沒,他的眼睛習慣性地追隨著人類少女,隻有在她身邊,他才會覺得舒適而滿足;一旦視線裏沒有她的存在,馬上就開始恐懼、壓抑,被從前的迴憶迅速淹沒。如果少女願意,他可以時時刻刻匍匐在她腳下,親吻她的腳趾,做最溫順的寵物。為了晚上能留在她的房間,鮫人總是使出渾身解術。就算人類說過再多次“不需要你的眼淚”,他還是忍不住在每一次被丟下時痛哭。


    那個一身傲骨、流血不流淚的鮫人好像完全消失了。因為少女雖然不喜歡他眼淚凝成的珍珠,卻還是會在他哭起來時心軟,允許他睡在自己房間的浴桶裏。其實鮫人更希望能睡在少女身邊,牽住她溫軟的手指,或者一綹帶著馨香的頭發,隻有這樣才能讓他徹底安心,知道自己並不會在一覺醒來時發現已經唄丟棄,隻有這樣,他才能放心地安眠。


    如果不是泡在水中的魚尾.行動不便,有很多次,鮫人都想在人類少女睡熟後偷偷爬到她腳邊,但他又怕吵醒她之後,那雙明亮的眼睛裏會流露出對自己的厭煩……


    所以鮫人總是睡得很少。他有時候會一邊側耳聆聽著人類少女均勻和緩的唿吸聲,一邊想象迴到大海的日子。他的種群追逐魚群遷移,就像人類遊牧一樣居無定所。大海無邊無際,區區兩百年雖然不至於讓他與親人天人永隔,但……大概也是此生無緣再見了。他不能留在淺海,因為那樣很可能再被人類抓住;他也沒能力在深海裏生存,兩百年的圈禁讓他沒有了捕獵和自衛的能力……鮫人越想就越是悲觀,有時甚至會覺得,如果少女真的不要他,那他一定會死的。


    那段日子,叫蘇洱的人類少女是鮫人世界的全部支柱。他病態地依賴著她,狂熱地愛慕著她。短暫思考未來之餘,大部分的時間都被他用來猜測:她喜歡他嗎?——開始時肯定是喜歡的,那時鮫人還沒有徹底淪陷,他的閱曆讓他能輕鬆地分辨出少女對他玩笑一樣的興趣和喜愛、她漫不經心沒怎麽遮掩過的謊言、隨意又還算滿意地接受他的討好。可是後來呢?後來,她原諒了他的出逃和背叛嗎?不,她並沒有原諒,因為她對他的態度徹底改變了。


    人類少女大概在他唯一的那次反抗裏,按他曾強烈期盼的那樣,將他看成了一個平等的“人”,而不是有趣的玩物,隻可惜她喜歡得隻是作為寵物的那個他吧?無論再怎麽道歉,再怎麽起誓說自己絕不會逃跑都沒有用了,少女不容違背地一路將他送到了海邊。在聞到海水熟悉的腥味時,鮫人不知所措地眺望著記憶裏的家鄉……那是兩百年夢裏千迴百轉思念的地方,初看覺得已經陌生了,可再一眼又覺得熟悉無比。那裏並沒有他凝視著少女睡顏時想象得那樣可怕。畢竟,那是他的家,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


    可是,離開蘇洱……還是讓他覺得悲傷而畏懼。


    少女租了一艘小船,親自劃著槳將他送到海上。海水的味道在召喚著他迴家,鮫人的血脈在他身體裏沸騰著渴求海水的滋潤。可湛浚還是想做最後的努力,少女說想要聽他唱歌,於是他竭盡全力唱給她聽,那是所有鮫人一生隻唱一次的、求偶的情歌。要求他唱歌時,少女對他說話的口氣頤指氣使、坦然又不容置喙,像極了當初想要私藏他的時候。雖然她聽不懂異族歌聲的寓意,但如果覺得他的歌聲纏綿悅耳,也許會改變主意也說不定吧!


    ——鮫人這樣想著,其實仍在期待她願意將他帶走。當然,什麽都沒發生過,蘇洱還是走了,就像她曾經許諾的那樣送他迴到了家鄉,隻不過臨走前,答應如果沒有迴家,一年後會來看他的。湛浚追隨著人類少女的小船遊了很久,蘇洱……她真的是個不會掩藏心思的女孩。雖然答應了會迴來看他,但湛浚知道,她並沒有想要迴來,她大概又一次騙了他。


    他在他們分離的那片海域徘徊停留了許久。白天躲在海底,夜晚浮上海麵。他無數次地眺望著岸邊的方向,希望看到那艘小船,希望少女後悔了,如果她迴來,看到他還在這裏,也許會心軟的……結果他當然什麽都沒有等到。他喜歡的那個女孩子,對他素來沒有興趣。在離開時不會猶豫也不會迴頭,她走得那麽快,現在沒有他的拖累,大概早就走到離大海遠得不得了的地方去了。


    即便如此,鮫人仍然不願離去。隻是那地方離岸邊還是太近,他又每晚都浮出水麵,漸漸地,附近往來的漁船多了許多,連深夜都時有停留。某一天,湛浚附在船下,聽到船上漁人閑聊,言語間談到有人在這片海域見過鮫人出沒,原來已有好些漁人都為抓捕他而來。湛浚很是害怕,不敢想自己如果再落到漁人手中將會如何,終於不得不沉入海底,不再逗留,向深海遊去。


    初時恐懼的,一旦麵對反而不算什麽。他慢慢向深海下潛。足夠小心謹慎,也經曆了危險,但都好運地化險為夷。也許每個人一生中的運勢都有一個定量,在前幾百年他跌到穀底,當人類少女向他伸出援手,他終於走出了低潮。一切都在慢慢好轉,他的身體、情緒、戰鬥力……幾個月後,他發現了一個鮫人部落。


    他是成年男性、又沒有出眾的實力,本以為會遭到驅逐。但就是這麽幸運,這個部落待他還算友好,接納他允許他在村落的最外圍安家。雖然還有戒備,雖然不是他從前的親人和朋友,但畢竟他們和他同屬於一個種族,是他真正的同伴。能遇見他們,湛浚也覺得無比開心。每天他都有許多事要做,狩獵、尋寶、編織鮫綃,充實無比。在海裏待久了,湛浚終於找迴了些許理智。他還記得當初掙紮著不肯徹底沉迷卻還是緩緩沒頂的絕望,但他畢竟不再是那個世界一片空白,除了人類少女一無所有的人類私有物了。


    他漸漸理解了蘇洱堅持要放走他的原因……雖然少女並沒有說過,但他知道,除了嫌棄、除了不夠喜歡這些理由,蘇洱一向對他的依戀不以為然。她在用一種看病人的眼光看著他。並不是覺得他不夠資格喜歡她,或者是對他異族的身份多麽在意……沒到那個份上,她隻是覺得他並不正常。


    鮫人承認有那麽一陣子,他確實不正常,但走出那種病態的專注,並不意味著那個少女會從他記憶中淡去。他每天都在想著那個關於重逢的約定,也許她永遠不會應約,但他還是希望能變成更好的樣子。狩獵,追逐海浪,與海獸大魚搏鬥,能讓他稍稍強一點,不那麽怯弱拖累;一遍遍搜索沉船,脆弱的陶瓷、美麗的珠寶、耀眼的金子,她會更喜歡哪一樣?還有……他親手織就的衣物,有沒有機會被她披在自己身上?湛浚每天都忙忙碌碌,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在為那不知能不能到來的重逢努力著,甚至沒花什麽心思去融入同族的部落裏。


    他是如此的特立獨行,沒什麽同族與他交好。但孩子們卻對他充滿了好奇,時常偷偷圍著他遊來遊去,偶爾也會大膽地來跟他搭話。在搬到部落邊緣居住時,他已經向族長和祭祀坦白了自己的經曆,說明他是從人類手裏逃出來的。大人們大概可以猜到他遭遇過什麽,會出於善意避開他的從前不去探究,孩子們卻不懂這些,直白地問他,“你真的被人類抓到過嗎?”


    湛浚看著這些孩子天真澄澈的眼睛,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已經很老了——盡管以他的年紀,在鮫人中還算是青年。與同族們所想的不同,他其實很想跟人說說他被俘的那段經曆,他並沒有那麽避諱那些,因為……說了那些不好的事後,他可以說說蘇洱呀,也許他們不會相信吧,但那個救了他的人類少女那麽強大、那麽美麗,又那麽善良。人類……就是這樣不可思議的生物,有的比惡鬼還要殘酷,有的卻像仁慈的神明。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跟好奇的孩子說人類的少女多麽溫柔善良,不能讓他們對人類產生想要探究接觸的好感。如果他們因為他的故事,對人類有多期盼,幾乎就是踏入一場必輸的賭局。所以他隻能克製住自己想要微笑的衝動,麵無表情地迴答他們的提問,“是啊,被抓去關了很多年。”


    “他們是不是真的很壞?大祭司說他們比鯊魚還殘忍狡猾,”孩子細軟的手指拂過湛浚手臂上的傷痕,膽怯地問,“這是他們弄的嗎?你痛不痛?”


    “當時很疼,現在好了。”湛浚擺弄著懷裏織到一半的鮫綃,簡單地說:“他們確實比鯊魚可怕,比成群的虎鯨還要兇殘。”


    他這副冷漠的樣子,讓孩子們莫名畏懼,卻還不足以澆滅他們的好奇,“可是我聽有的故事裏說,人類裏也有善良的好人,會收留受傷的鮫人,治好他們放他們迴家呢!是真的嗎?叔叔,你遇見過善良的人類嗎?”


    湛浚低垂著眼睛,堅定地搖了搖頭,“那不是真的,你們見過不嗜血的虎鯨嗎?”


    孩子們發出失望的歎息,“啊……原來是假的啊!”然後漸漸散去了,在離他稍遠的地方還竊竊私語,討論了幾句。


    湛浚終於抬起頭,望著海麵的方向,他所在的深海幽暗無光不見日月,自然也見不到他想見的那個人類少女。鮫人像剛才那些孩子似的,失望地輕歎一口氣,理了理手裏晶瑩的綃布。他覺得自己剛才那些話,大抵也算不上謊言。叫蘇洱的少女,在他心裏並不是人類,那是他的信仰。在陸地上時,他曾聽過這樣一句話,“無求於佛為信,有求於佛是迷。”從前有求於她那個軟弱的自己,是“迷”。現在,他想學著去“信”。


    ——在廣袤無垠的家鄉,鮫人感覺自己的感情得到了淨化和升華。所以,人類少女讓他迴到大海果然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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