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浚做了個長長的夢。


    他夢見自己年少時……那時他剛剛成年,終於可以獨自狩獵。他拿著魚叉和短刀,敢於追逐海裏一切生物,殺死一兩條虎鯨,便覺得自己天下無敵了。


    他毫無敬畏之心,不理會部族的祖訓,就算遇見人類的漁船也不肯閃避,甚至會和同樣不知天高地厚的朋友們故意尾隨人類的漁船,打賭誰敢鑽進漁網,再割破它逃生。


    之後,他為自己的年少輕狂付出了無比慘痛的代價。


    剛剛被帶到岸上的那段時間,他對人類又恐懼又仇恨,還時時心存懷疑:為什麽他們竟然能如此殘酷?


    他跟他們長得如此相似,如果擦幹魚尾,他甚至跟他們毫無區別……後來看得多了,他就知道了,就算對待同類,他們也是如此,這是一種會以他人痛苦為樂的種族。


    在失去自由的漫長的歲月中,他也曾遇見過溫柔的好人,因為習慣受到傷害,因為他已經經曆過所有難以想象的折磨,所以反而能夠超然身外地評價人類。


    之所以會遇見這些、遭遇這些……大概隻因為懷璧其罪,鮫人的特性讓他就像一個強力的黑暗磁鐵,他會源源不斷地吸引貪圖利益的惡人,然後給溫柔的好人帶來不幸。


    但他從沒想過自我了斷。鮫人是大海的兒女,出生在波濤洶湧的海浪間,一生都與海中兇獸、種種天災抗爭,湛浚早做好了一生抗擊的準備,卻沒想到他要忍受的痛苦遠遠高於其他同族。


    人類想要他的眼淚,無論想盡何種手段他都不肯流淚,決不讓他們用他的痛苦牟利。人類將他封入墓葬,想要他陪葬,就算連綿不絕的黑暗和寂靜在一點點將他逼瘋,他也想活著,活下來走出這種墳墓。


    如果有一天他要死了,他希望他能死在大海裏,做大海下一副被激流消磨的骸骨,而不是人類豢養的奴隸。


    他都忘記自己在地底過了多少年,終於又有人進入了這座墳墓。湛浚這才發現,他並沒有自己想象得那樣勇敢,這些年的幽禁摧毀了他的勇氣和毅力。當盜墓賊把他從牢籠中解放出來,讓從前的噩夢再次重演時,他後悔了!


    他這一生最絕望的時刻,就在遇見蘇洱之前的那一刻。他不知是為了什麽原因,這些盜墓賊決定要那樣不留餘地對待他,但他後悔了,後悔之前上百年,他有那樣充裕的時間,卻沒有選擇自我了斷!


    死了的話,就不用再被孤獨折磨,就不用再遭受痛苦,他可以獲得安穩的長眠,可是現在,這一切都沒了機會,他要遭受侮.辱,受盡折磨,失去雙眼,最後……還是孤獨的一個人死去。


    湛浚永遠忘不了那時絕望的心情,就像他忘不了見到蘇洱的第一眼。


    她就像從天而降,讓湛浚懷疑那隻是他發瘋後的一個幻覺。在之前長久的孤寂中,他有時會像這樣,想象出一個不存在的同伴,然後再同他交談。


    那個令人作嘔的男人壓在他身上,蘇洱的臉就是那樣突然出現在他的肩膀後,她帶著躍躍欲試的微笑,把手裏的短劍橫在那男人脖子上輕輕一拉……當熱血澆到湛浚身上,令他重新現出魚尾後,鮫人才迴過神來。


    那竟然不是他的幻想。


    蘇洱……她真的不像是真實存在的人類。湛浚從沒見過比她更美的人類或者鮫人,她完美得毫無瑕疵,連一根長錯位置的汗毛都找不到,白.皙紅潤的皮膚仿佛籠著一層光暈。(感謝遊戲美工)


    她殺掉了所有的盜墓賊,臉上始終帶著微笑。湛浚見過很多人類自相殘殺,其中很多人也會在殺人時微笑,但他們都跟蘇洱不同。她臉上的笑容其實並沒有多少惡意,她殺人時就像在做一個遊戲。


    她不光美得不像人類,而且非常強。湛浚幾乎看不清她殺人的順序,鮫人很怕她,卻奇異地無法對她升起惡感,不知是否是被她的美貌所惑,覺得她一顰一笑都充滿了致命的魅力。(感謝幫助蘇2渣遍天下的滿點魅力值)


    就算如此,湛浚還是覺得害怕。她殺了那麽多人,她比他見過的所有人都強,那她又會如何對他?上百年的囚.禁耗光了湛浚的體力,他再也不是那個在大海中逐浪而生的鮫人,隻是個在強者麵前連自盡都做不到的廢物了。


    那時蘇洱看他的眼神……其實跟其他人類沒什麽不同。有點新奇的打量、不懷好意的衡量,那並不是看一個平等同類的眼神,他隻是蘇洱想得到的某樣東西罷了。


    鮫人以為,他隻是易手到了一個漂亮的強者手中。雖然情況好轉,他不用馬上麵對難以麵對的折.辱,但跟從前每一次並沒有什麽不同。


    但改變是從蘇洱遞給他一瓶紅色的藥劑開始的。


    她讓他喝下去,鮫人就聽話地喝了。從前的經驗告訴他,在這方麵反抗毫無用處,他不想喝,這個人類完全可以壓著他灌下去。他甚至懶得猜測這藥劑的作用,無非就是那幾種不是嗎?


    可他失算了,他身上的傷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愈合!醫死人,活白骨,這種藥效,竟然拿來治療他身上那些尋常的傷口?!


    也許這藥還比不上他這尾可以流淚生錢的鮫人,但想來,還是會有很多巨富傾家蕩產求一副靈藥換命的,可蘇洱隨手把這樣的東西拿出來給他喝,還是一副平常的表情。


    湛浚終於留意到,蘇洱看他的眼神,跟其他人類還是存在很大不同的。他是她想要的東西沒錯,不過不是“勢在必得”的想要,而是“可有可無”的想要。


    他能靠自己走出這座墳墓嗎?鮫人動了動無力的尾巴,忍住畏懼觀察著蘇洱的一舉一動。與她殺人時那種仿若非人的天真殘忍不同,她對待他竟然意外的溫柔。


    鮫人其實很怕跟人類接觸,因為所有的迴憶都是痛苦。


    但也許是在陵墓中自己待得太久,當蘇洱的手指碰到他傷口愈合的胳膊上時,鮫人並沒有覺得難以忍受,相反,溫暖柔軟的觸覺讓他頭皮發麻。


    被蘇洱掐臉時,他竟然想要仰起頭來蹭她的手指!鮫人簡直驚駭莫名!也許他終於不堪忍受,已經徹底瘋了,他發現自己喜歡被眼前這個人類碰觸,喜歡她給自己擦拭尾巴上的血跡,喜歡她幫自己穿衣服時偶爾碰到他的皮膚。


    癢癢的,人類溫暖的體溫透過他冰冷的皮膚,仿佛順著血液一直流進他的心裏。想要更多,想要輕柔地撫.摸他,擁.抱他,笑著跟他說話,用漂亮的眼睛注視他!


    這個人類看起來很溫柔,也許不會像其他人那樣折磨他,如果一定要做人類的奴隸,那麽就跟著眼前這個少女吧!之前已經將湛浚淹沒的絕望還沒有褪去,他在快要窒息時得到了喘.息的機會,自暴自棄地終於打算向命運低頭。


    然後他又發現,蘇洱對他的想要,也許連“可有可無”都算不上,當她發現他連路都走不好,其實是個累贅時,立即毫不猶豫地做了拋下他的決定。


    她說“你在這裏等我一會”,一會之後她說不定會迴來,可鮫人一刻都不想再獨自一人待在這熟悉的黑暗裏。鮫人突然發現,想要留在這個人類身邊,並不是他什麽都不做就能達到的目標。


    他得為此付出努力。


    抱住她哀求,就算被毒打也沒關係,反正他都習慣了。但是蘇洱問湛浚:“我說什麽你都聽?那你掉點眼淚給我?”


    一直以來的堅持好像毫無意義,隻要不被丟下,隻要還處在他能忍受的界限內,就算給她提供源源不斷的鮫珠又有何不可?


    可這麽多年,鮫人早忘了如何流眼淚。其實他小時候也很少哭的,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長成一個合格的戰士,當然是寧可流血也不能流淚。


    如果非得要給這個人類什麽,那幹脆就把他最值錢的東西給她吧!


    湛浚當時什麽都沒想,他甚至沒想到挖了眼睛給蘇洱的話,他就完全沒有利用價值了,如果是逐利的人類,又怎麽會帶著瞎眼的他在身邊?


    蘇洱沒要他的眼睛,還是把他獨自留下了。


    那時,湛浚不知有多後悔他剛才哭不出眼淚。因為他的糾纏,蘇洱用淬毒的匕首劃傷了他,鮫人動彈不得,他不知道這毒藥的藥性如何,不知道蘇洱是否是厭惡了他的糾纏,想像殺掉盜墓賊一樣將他也殺掉。


    他感覺不到疼,隻是不能動。難道會這樣神智清晰卻渾身麻木地困死在這裏嗎?就算如此,鮫人也流不出眼淚……比剛才絕望時更巨大的恐懼再次將他淹沒——就算要死,他也絕對不要這樣神誌清楚、耗時漫長地死去啊!


    他從沒未過惡事,為什麽要遭遇這些?


    不能放棄……那個人類,她也許還會出來的,她很強,不會輕易死在墓道的機關下,當她出來時看到自己很聽話,也許就會放過他了!鮫人害怕地想盡辦法揉.弄眼睛,終於擠出幾滴眼淚。


    蘇洱果然迴來了,見他聽話很開心,親切地揉他頭發,送他腰帶,還向他道歉不該像剛才那樣對待他。她說她並不需要鮫人的眼睛或者眼淚,說湛浚並不需要勉強自己。


    鮫人完全不懂,剛才因為她的溫柔升起的慶幸漸漸散去,不安又慢慢升起來,如果她什麽都不需要了,那又怎麽會待他走?不久前他還惦記著自由,心情大起大落間卻隻想依靠眼前的人類。


    他要怎麽做才會讓這個人類開心、才會讓他變得有價值?要聽話,要能賺錢……人類的少女注視著慌亂的鮫人,仿佛歎了一口氣,然後她彎下腰,伸出纖細的雙臂。


    那雙手臂瑩.白.如.玉,細得仿佛可以輕易折斷,可實際卻蘊含著強大無比的力量,足以扯斷湛浚似乎早已注定的命運。


    這個人類少女就這樣將他從黑暗裏拽出來,扛在肩上帶到了陽光下。那時候,對鮫人來說,她不像是個會讓人心存愛慕的對象,陽光下,她簡直像神祇一樣,讓鮫人想要對她頂禮膜拜,親吻她的腳尖。


    作者有話要說:番外是不是很蘇?哈哈哈對不起作者的愛好十年如一日始終這麽落伍


    窩決定寫廢柴魔獸了》、《二狗的番外等我臨.幸完小魔獸再說吧~~~~~


    明天寫完了就發,爭取中午就更新


    感謝阿木的地雷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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