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本來是沒有名字的,他和主人相遇時,少女說了一句戲語——“你還不如說自己叫佚名……”


    那時他尚未讀書明理,還以為“佚名”是少女賜給他的名字,她說自己叫蘇憶,他聽了竟以為自己是得了主人名字中的一字。


    如果跟主人多相處幾天再得到這個名字,他不知會有多麽欣喜。但當時他們才剛相遇,他原以為自己一定會被打死,她卻從奴隸販子手裏救下他,為了他和那販子討價還價,為自己求醫問藥。


    是要收服他,讓他充當死士麽?穿著那麽精致的衣裙,見他要跌倒,竟然就那麽伸手扶過來,還被他弄汙了衣袖。那身衣服不知比他值錢多少倍。


    可主人雖然臉色不豫,動作卻還是溫柔,還在扶他坐好後給他一個名字。佚名跪下謝恩時便下定決心,她肯這樣待他,無論叫他去做什麽,會死得多慘,也都為她做了。


    後來他才知道自己多傻。主人叫他識字時說,佚名就是“不知叫什麽”的另一種說法,她的“憶”字和給他的“佚”也隻是同音不同字,還向他道歉,說要給他換個正常好聽的名字。


    他不需要換名字,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像是“蘇憶起的名字”,他這輩子有這麽個名字就值了,再不會有比這更好聽的。


    主人和他見過的其他人全都不同,雖然有點愛開玩笑,還喜歡看他羞窘為難的樣子,卻待他好得要命。她不但肯為扶他一把弄髒衣服,還肯為他擦身上藥、喂他吃飯,與他玩笑。


    到底為什麽要對他這麽好?簡直像是把他當成了與自己相同的“人”。在最初幾天,他其實也曾經卑劣地猜測過,也許主人也曾經是奴隸,所以他曾經無意中幫過她大忙,所以才會這樣屈尊降貴照顧他。


    當然,很快他就知道主人絕不會是出身卑微的人。她收起初遇時那套衣裙,換上尋常布衣,在他看來已經很柔軟的布料,會將主人白皙的皮膚蹭出紅印。雖然也會照顧他,可卻絕不會是慣於服侍別人的人。


    不知這樣的溫柔善待,要用什麽代價換取?他覺得自己享受了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既惶恐,又忍不住貪求。


    後來,衙役將他抓到縣衙,逼問他主人的消息。其實他什麽都不知道,但既然他們逼問他,就說明主人逃掉了?那些人用鞭子抽他,用竹簽插他的手指……身上很痛,他心裏的不安卻減少了。


    如果這是他要付出的代價,那麽他覺得很值。他不知道她的行蹤,可他不許那些想抓她的人從他嘴裏聽到關於她的一個字!一個字都不行,就算說“不知道”,都會讓他覺得背叛了主人。


    他從來不是這樣的忠仆。曾有轉賣他的主家說他天生長著反骨,那要抽死他的奴隸販子,其實也是因為他不服管教,動手退推了他。


    他的第一個主人隻有一個獨生愛女,怕自己死後女兒被人欺負,於是從小精心培養了他們幾個奴隸,讓他們能吃飽,能長得強壯,還找人傳授他們功夫。


    那時他曾想要做個忠狗,把命花在維護小姐身上。可老主人一死,小姐便在姑爺的挑唆下發賣了他們,隻因覺得老主人在他們身上花的心思比她這正經小姐還多。


    可笑她竟不知道,自己在閨房裏無憂無慮繡花時,他們要吃什麽樣的苦,又有幾個孩子早變成一抔黃土。


    他脾氣本來就不如別的奴隸和順,偏偏又長得高大強壯,會些武藝。所以就算主子欺淩弱小,也想要橫插一杠為別人擋上一檔。幾次轉賣,他境遇越來越差,偏偏就是不想再給別人當狗。爛命一條,哪天被打死,閉了眼也許不會比活著苦。


    可主人……蘇憶……對他太好。他連人都是她的,沒什麽能報答她,隻能學著最恭順忠誠的奴隸,聽她的話。哪天能把命給她,這輩子就圓滿了,


    所以佚名破天荒地怕他的主人,怕她嫌了自己,也把他發賣了,讓他來不及報答。所以在縣衙,他身上雖疼,心卻安了,這些人打死他,他也算為主盡忠,死時還是她的奴隸。


    沒想到主人會來救他!


    為什麽還沒逃走?!佚名一時著急,從前的脾氣就冒了出來,恭順謙卑全沒了蹤影。主人卻沒怪他,還說早已跑出城,卻專門迴來救他,還讓他踩她的肩膀翻牆。


    從前那些懷疑擔憂全變成了濃濃的不甘,為她死也還不清,再挨多少嚴刑拷打也還不清……為什麽他隻是個廉價的奴隸,價值還不如她脖子上一個小小的頸鏈?!


    ——他痛恨什麽都不能為她做、隻是累贅的自己。


    出逃的時候,他終於有用了一次,為她擋了一刀。


    主人為他哭了,向他道歉,說牽連了她。佚名莫名想起當初主人給他起名時他的小心思,原來主人沒想收服他為自己賣命,他卻恨自己沒有為她粉身碎骨的機會!


    有一件他可以做的,主人……問他喜不喜歡她,有沒有喜歡的人。


    佚名從前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也不敢去想。喜歡嗎?那雙柔軟的手,在為他換藥時,偶爾也會碰到他的身體,短暫的觸覺讓他顫栗,心裏無比期待她的手指可以多停留片刻。


    主人不是他可以肖想的,但她提問的時候,佚名才發覺,他已經有了不切實際又強烈不比的渴望,如果可以的話,他想說喜歡,可他隻能說不敢。


    不過他這一輩子,說什麽也不會跟別的女人成事,因為……畢竟主人對他……


    其實這是不好的……主人對他做的,如果被別人知道了,會說很多難聽的話,會影響她的名聲,會叫她今後生活得不快活。如果是從前,他知道有哪個女主人跟奴隸攪和在一起,心裏也會暗自瞧不起那女人,覺得她水|性|楊|花,天生淫|蕩。


    可他的主人那麽好,大抵隻是天生愛玩,孩子心性,因為一知半解……所以才會對男女之事有些好奇。可恥的人是他,明明該盡忠直言——哪怕主人因此對他生怨。可他就是貪戀那點溫柔和喜歡,每次都……


    因為他總是半推半就,主人給他換上平民穿的短打布衣,教他識字。這都不算,救下他不久,他為主人擋了那一刀之後,就被主人看出端倪。


    主人問他,“你是不是練過武?”


    論理奴隸是不該習武的,因為比尋常人厲害後就會有失恭順。這種說法其實很對,除了對現在的主人和養大他的老主人,他確實算得上桀驁不馴。


    佚名緊張地垂下頭,不敢期滿,老老實實答了“是”。沒想到主人果然還是留意到他之前暴露的本性,笑著問他:“我突然想起來,當初那個把你賣給我的人,他那麽生氣,還說你衝撞他。可你看起來一直都那麽好欺負,我原本還不信的……”


    說到這裏,主人突然停住。佚名下意識抬起頭,想看主人的表情,卻見主人對他彎了彎嘴角,好像之前的停頓是故意賣個關子等他看過來似的,繼續說:


    “今天看你做事,卻覺得你也是個有主意的人。你說說看,當初你怎麽衝撞那人販子了?”


    佚名雖沒聽過人販子這種叫法,也知道主人說的是誰。盡管主人仍在微笑,他的心卻沉了下去。


    “他……他想禍害……”


    佚名說不下去了。那販子雖是想要欺淩幼子,但不論那幼童多小,也不過是個奴隸,那人……於情於理都沒做錯什麽,隻是不夠愛護自家的財產,奴隸並不算人,隻是長了兩隻腳的畜生。


    主人露出驚駭的表情,瞪圓了秀氣的眼睛看著他。


    佚名磕磕巴巴想要解釋,“主、主人!下奴雖……雖然違逆過那人,可絕不會對您不敬!”


    “為什麽?!”主人果然追問他,又有點猶豫,“因為我是女的?”


    佚名一時沒懂主人的後一句話從何而來,與主人兩兩相望,滿眼都是迷惑。突然他意識到,剛才自己不想讓主人聽到汙穢下流之事,所以沒有把話說完——難不成主人誤會那人是想對他圖謀不軌?!


    那他說了什麽?不會違逆主人,豈不是說他願意……奴隸的臉瞬間爆紅,從耳朵尖到脖子根都熱得發燙,“不不!下奴是說那人想對孩子下手,他、他如何能與主人相比!”


    主人聽完他的話,皺起眉頭沉默了一會,突然又噗一聲笑了出來。像是覺得他窘迫的模樣很是有趣,竟伸出手來,微涼的手指落在他滾燙的臉上,意味深長地拖著長音道:“哦……看起你是因為情願,才肯聽我的話。”


    佚名慌得想要立即跪下,卻被主人按住了肩膀訓斥了一句“身上有傷,別瞎折騰”,隻好挺直後背鄭重道:“主人,下奴的命是你的,你叫我死,我都是情願的!”


    聽了他的效忠之言,主人看起來有點開心,可偏偏還是不肯放過他,又問:“那我若是叫你欺淩弱小呢?”


    主人……主人怎會做這種事,若她是那樣的人,佚名哪裏會對她死心塌地地效忠。可既然她問了,他也不能敷衍,就算惹主人不開心,也不會說好聽的來騙她。


    “下奴……下奴若是哪天不聽您的,不用主人動手,下奴就去自我了斷。”


    “切,”主人聽了果然不開心起來,嘟囔道,“你這話聽起來好聽,換個說法豈不就是——你敢叫我做壞事我死給你看?!”


    佚名繃著臉,額頭上滿是汗珠,完全不知該如何接這句話,主人卻又輕笑起來,“不聽我的話,看我怎麽收拾你!”


    少女馨香溫軟的身體湊過來,纖細漂亮的手指探進他的衣襟……主人!奴隸紅著臉向後縮去,想要諍言直諫……這、這會汙了主人聲名,卻被指甲刮得打了個顫。


    “主人……別……”佚名開口,才發現自己話都說不利索了,哪裏還能勸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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