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顧一方生平第一次,是因為開心而失眠。


    曾經那些輾轉反側的夜晚,皆是憂愁,隻有這一次不同。


    白天,光華那場國風宣導會收場時,雖然因為安佳琪的出現,起了點小風波,但這個小插曲,和整個一天的快樂比較起來,實在算不上什麽。


    對於安佳琪的出現,子衿忍著一肚子氣,最終沒有當場發作,隻是在安佳琪上台後,提出對於國風現狀幾點質疑後,終於忍不住拂袖而去。


    後,而安佳琪那些略顯尖銳的提問,皆被邵青陽的數言妙語一一化解,最後,這場宣講會還是在輕鬆和緩的氛圍中結束了。之後,安佳琪也沒停留,下台後便瀟灑離場,好似一陣旋風,在平緩的水麵上,掀起小小波瀾與旋渦,在眾人心中種下了一連串小小的問號。


    對於國風、以及國風這個圈子,顧一方今天是頭一次接觸,所以安佳琪所提出的一些質疑,她並不太懂,唯一能聽懂的一個觀點是,國風不夠日常。


    這也正是她在惆悵的,她很舍不得那個在國風中綻放異彩的自己,但生活終究要迴歸現實。


    迴家後,她不敢在去顧媽媽的臥室照鏡子,隻能假裝上廁所,把自己關在狹小的衛生間裏,在裂了一道,卻舍不得換下的化妝鏡前,站了片刻。


    剝落的瓷磚,鏽跡斑斑的水管,還有使用久了,連顧媽媽那麽愛幹淨,也清洗不去的泛黃水漬。


    這樣的背景下,顧一方突然怎麽都想不起白天穿著國風的自己,不過,章禮賢幫她清理的眉毛依舊秀氣婉轉,勾勒的唇線雖然模糊,卻也隱約可尋那美麗的痕跡。


    一點小小的改變,就那麽一點小小的改變,哪怕再次穿迴那些表姐穿剩的衣服,自己也是有點不一樣了,灰冷灰冷的世界撕開了一道口子,從這道口子望出去的新世界的第一道風景是邵青陽。


    “亂來,都是亂來。”迴憶又跳轉到宣導會結束後,在後台壓抑了許久的子衿終於忍不住爆發了,“邵老師為什麽一定要請那種人來,國之正統,豈容汙蔑!海歸博士很了不起麽?我看她就是個崇洋媚外的,改改改,像旗袍一樣改得風塵味十足就滿意了?”


    說旗袍風塵味十足,顧一方心裏,總覺得這話有點刺,旗袍的確有過份突出曲線的剪裁,但也有保留了傳統的剪裁,比如銀海往事這個品牌。


    那天七埠路迴來後,她有在網上查過,銀海往事的旗袍是以老版旗袍剪裁為底子,適當運用了現代西式剪裁來做改良,既保持了原本端莊的韻味,又讓穿著更加方便,也能適應更多類型的身材。


    “子衿,別這樣嘛,我覺得安佳琪那身唐圓領改良的風衣還是很帥的。”采薇本是想勸,卻是把子衿徹底點爆了。


    子衿衝向顧一方,拎起她的馬麵裙裙擺道:“改良改良,你們就盡管誤導新人吧,馬麵裙裙門有做得這麽窄,這麽時裝樣的麽?庶人服還用織銀織金?這要是在明朝,早就滿門抄斬了,你們說,是不是你們故意不讓卯月出現的?她要敢出現,我還真得罵死她,弄得什麽破版型。”


    鹿鳴在邊上皺眉道:“子衿,你別這樣,一方是臨時來幫忙的,你別嚇到人。”


    子衿瞪大眼睛看著顧一方道:“一方同學,你記住,這不是正統的國風形製,這種山寨版型,根本就是丟了我們的國風精神。”


    顧一方被她的激昂陳詞嚇到了,不由自主往後退,卻被地上放的東西絆了下,身體失去重心往後倒,倉皇間,她跌入了一個幹淨溫暖的懷抱,這個人的氣息,身影已經牢牢紮根在自己心底,不用迴頭,她也知道,是邵青陽。


    “子衿,放手。”邵青陽的口吻嚴厲起來。


    同邵青陽一起進來的章禮賢,幾步上前拉開子衿道:“就這一會兒的功夫,你又是滿門抄斬,又是扯大姑娘裙子的,發什麽神經,按你說的,當初侵略戰爭根本都不用找鴉片做借口,改良老外的衣服形製,丟老外的國家精神,就夠打了。”


    “子衿,對於曆朝出現過的衣冠,盡可能複原是必要的,但在民間演化成符合民生的狀態也是必然的,還有,你總標榜自己禮儀之邦的子民,你剛才的行為,還是應有的待客之道嗎?”邵青陽說著,將顧一方扶正道:“顧一方同學,你沒事吧?”


    顧一方已經完全傻了,沒事,她當然沒事,就是心底有種俗稱花癡的情緒在雀躍,在騷動,她怕自己開口就會傻笑起來,隻好繼續扮演語言功能障礙者,拚命搖頭,不說話。


    此刻,子衿雖然還是一臉不服氣的樣子,但也意識到了自己剛才是遷怒了無辜的人,走到顧一方麵前,行了個標準的拱手禮道:“一方同學,對不起,我不是針對你,我……我隻是看不慣某些人來攪渾水,你沒事吧。”


    顧一方再次搖頭,子衿說完,自己也是滿腹委屈的樣子,轉身走了,采薇連忙跟了上去,章禮賢直搖頭。


    這時,鹿鳴上前道:“那個,一方同學,你的朋友張佳薇有急事先走了,你的東西,我幫你放到國風社更衣箱裏了,這個是鑰匙。”


    顧一方接過鑰匙道了聲謝謝,隨後看向章禮賢,卻聽邵青陽道:“顧一方同學,我帶你去拿吧。”


    “好,謝謝……謝謝邵老師。”好不容易能順暢唿吸的顧一方,又差點被邵青陽這句話給弄窒息了,但這個時候,她總不能一言不發,於是努力地,僵硬地擠出幾個字,臉上又是一片火辣。


    和邵青陽一起穿著國風走在校園裏是什麽感覺?


    大約誠如李商隱所寫的《錦瑟》一詩的尾聯: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但當時的顧一方是徹底懵圈的,她小心翼翼地注視著前方,也不知道她和邵青陽引來了多少打量和偷拍。


    “顧一方同學,真的沒事嗎?腳沒有扭到吧?”邵青陽的話在耳邊響起。


    “沒有,真的沒有。”顧一方否認之後,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終於忍不住傻笑出聲來。


    邵青陽道:“還能笑,說明沒事,能告訴我在笑什麽嗎?”


    顧一方大腦飛速旋轉著應答道:“第一次穿國風,在外麵,有點尷尬,我笑自己走路都走不來了,還有……,就是……我覺得大家很有趣。”顧一方隻覺得自己掰得這兩個理由好爛,但也實在想不出別的什麽借口掩飾自己的花癡了。


    邵青陽道:“像子衿那樣,也覺得有趣麽?”


    哎?這個問題有點難度,卻也收住了顧一方那顆蕩漾的心,她再次努力組織著措辭道:“我今天第一天知道國風,所以,不太懂子衿為什麽生氣,但我能感覺到,她是個很有堅持很有原則的人……”顧一方說著想起了某些不太愉快的迴憶,感慨道,“這樣的人,往往不被理解,甚至會遭到嘲笑,我想……,與其說她在生氣,不如說她在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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